我回去等他的電話。我把在霞飛中路560弄的住址告訴了他,彈鋼琴這口飯對於我來說可吃可不吃。

所有的考生(尤其五十歲的前律師)都對那巨大無形的麵包眼巴巴地瞪了最後兩秒鐘,不甘地陸續站起來。忍了半天不去抓渾身的癢,這下不用忍了,狠狠地抓了幾下。他們幾百人住一個大宿舍,蝨子、跳蚤、臭蟲在夜間從一具肉體逛到另一具肉體上去嚐鮮。

好吧,我對年輕的瘦子說。

你是指當教練這事嗎?他問道。他的英語相當倫敦味。

我回答說不是的,我是指“A角”。這個鋼琴手的A角理所當然該是他的,但我暫時急需這位置。如果他願意,我可以再幫著找幾個比我還沒音樂天分的學生,因為他們學不出來,所以他可以永遠教下去,永遠有收入。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會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張口就這麼玩世不恭,但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是個不會正經八百的人。

我說:怎麼樣?你可以忙得不得了,不過你要做好捶胸頓足的打算。他們比我還沒指望。

他說:那你呢?

我說:我你就放棄吧,我豈止是小指頭的毛病?

他說:我是問,那麼好的掙錢機會,你為什麼不去?

他朝我側轉臉,鋼琴上的蠟燭映在他眉弓下兩口深深的潭水裡。

我突然感到了我們肌膚的接觸。凳子不大,我和他一直你擠著我,我貼著你。奇怪的是,只有心裡突然有了什麼,肌膚廝磨才發生意義。所以一切都是心靈作怪。我馬上向旁邊移了一點兒。沒有用,他的體溫和氣息和我的仍在交融。一陣燥熱來了。我的避讓反而使我們更敏感。

也許我在美國生活的那十二年(雖然成長在洗衣坊的後院),讓西方男人感到我像改良過的中餐一樣容易接受。也許是從小讓我母親的戒尺抽著學芭蕾,弄出了個優雅的假象;也許很簡單,我就是那種讓男人們認為很好上手的女人。

後來彼得?寇恩說:你一進來,我就被你的優雅美麗征服了。陳詞濫調,是不是?不過那時我們都看慣了好萊塢的浪漫故事,對類似的浪漫陳詞濫調充滿期待。別出心裁的浪漫語言,反而流行不了。

我一邊彈奏,一邊告訴年輕的瘦子(要到一個多小時之後,我才會知道他的名字叫彼得?寇恩),選擇這個餐館,是因為這一帶的書店和圖書館,都是我父親常來的。我墮落到做餐館琴手,他看到一定受刺激。

他顯然沒聽懂,這是什麼樣的父女關係。

我要我父親看到他女兒自食其力的場面。這可是經典場面,多有戲劇性。在某個宅子裡私授鋼琴課,遠遠不如這場面催他自省,策他痛疚。 。 想看書來

寄居者 1(7)

不用告訴你了,我當晚就被半法國老闆留下來,彈貝多芬、莫扎特、肖邦的那幾個陳詞濫調。現在,年輕的瘦子開始打聽我的姓名。

你叫什麼名字,小姐?

你呢?我問他。

現在他不用給我翻譜了。那些調調太熟,自己找到路,從我指尖跑到黑白琴鍵上。我希望他緊挨著我坐在同一個凳子上,一直坐到我結束這一晚的工作。

他說他叫什麼、姓什麼,就是我已經告訴你們的那個常見的猶太姓名:彼得?寇恩。

我告訴他我叫玫,是英文May的諧音。五月的女兒,所以就叫五月。我們唐人街洗衣坊的成年人在起名字方面挺圖省事。但我在家裡叫“妹妹”,因為我伯父、姑姑們的孩子都年長於我,我是所有晚輩的“妹妹”。

May?五月。我喜歡這個名字。彼得說。

我看了他一眼,想拿他的名字和他的模樣對號。我懷疑彼得是表面消極、被動,實際上頗有攻擊力的小夥子。他馬上問我,結束工作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