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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他的神思長久地滯留在遠處那條喧響著的豐饒河流裡,長久地滯留在往事的回憶裡,竟不知這樣匆匆忙忙擁擁擠擠地在如夢如海的高粱地裡躦進是為了什麼。父親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經驗,但最後還是走出來了,是河聲給他指引了方向。現在,父親又諦聽著河的啟示,很快明白,隊伍是向正東偏南開進,對著河的方向開進。方向辨清,父親也就明白,這是去打伏擊,打日本人,要殺人,像殺狗一樣。他知道隊伍一直往東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條南北貫通,把偌大個低窪平原分成兩半,把膠縣平度縣兩座縣城連在一起的膠平公路。這條公路,是日本人和他們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著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騷動因為人們的疲憊睏乏而頻繁激烈起來,積露連續落下,淋溼了每個人的頭皮和脖頸。王文義咳嗽不斷,雖連遭餘司令辱罵也不改正。父親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黃黃地晃動著路的影子。不知不覺,連成一體的霧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現,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溼的高粱在霧洞裡憂悒地注視著我父親,父親也虔誠地望著它們。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扎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親從高粱的顏色上,猜到了太陽已經把被高粱遮擋著的地平線燒成一片可憐的豔紅。
忽然發生變故,父親先是聽到耳邊一聲尖利呼嘯,接著聽到前邊發出什麼東西被迸裂的聲響。
餘司令大聲吼叫:“誰開槍?小舅子,誰開的槍?”
父親聽到子彈鑽破濃霧,穿過高粱葉子高粱稈,一顆高粱頭顱落地。一時間眾人都屏氣息聲。那粒子彈一路尖叫著,不知落到哪裡去了。芳香的硝煙迷散進霧。王文義慘叫一聲:“司令——我沒有頭啦——司令——我沒有頭啦——”
餘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義一腳,說:“你娘個蛋!沒有頭還會說話!”
餘司令撇下我父親,到隊伍前頭去了。王文義還在哀嚎。父親湊上前去,看清了王文義奇形怪狀的臉。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藍色的東西在流動。父親伸手摸去,觸了一手粘膩發燙的液體。父親聞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鮮得多的腥氣。它壓倒了薄荷的幽香,壓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喚醒了父親那越來越迫近的記憶,一線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遠死不了的過去和永遠留不住的現在連繫在一起,有時候,萬物都會吐出人血的味道。
“大叔,”父親說,“大叔,你掛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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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頭還在脖子上長著嗎?”
“在,大叔,長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紅高粱。2
王文義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陣尖叫後,他就癱了:“司令,我掛彩啦!我掛彩啦,我掛彩啦。”
餘司令從前邊回來,蹲下,捏著王文義的脖子,壓低嗓門說:“別叫,再叫我就斃了你!”
王文義不敢叫了。
“傷著哪兒啦?”餘司令問。
“耳朵……”王文義哭著說。
餘司令從腰裡抽出一塊包袱皮樣的白布,嚓一聲撕成兩半,遞給王文義,說:“先捂著,別出聲,跟著走,到了路上再包紮。”
餘司令又叫:“豆官。”父親應了,餘司令就牽著他的手走。王文義哼哼唧唧地跟在後邊。
適才那一槍,是扛著一盤耙在頭前開路的大個子啞巴,不慎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