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是非常心痛。這一種吝惜,我倒是很喜歡的。

我有一件藍綠色的薄棉袍,已經穿得很舊,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來,才上身,又脫了下來,唯其因為就快壞了,更是看重它,總要等再有一件同樣的顏色的,才捨得穿。吃菜我不也講究換花樣。才夾了一筷子,說:“好吃,”接下去就說:“明天再買,好麼?”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姑姑總是嘲笑我這一點,又說:“不過,不知道,也許你們這種脾氣是載福的。”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裡過夜。(也不知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刻畫得這麼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對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一縮再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伕砰砰拍門,宿舍裡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裡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賠笑上前了一聲“Sister”。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也沒有多寒暄,徑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裡為止。第二天我告訴姑姑,一面說,漸漸漲紅了臉,滿眼含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裡提到這個夢,寫到這裡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後實在難得掉眼淚的。

我看蘇青——張愛玲(5)

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窮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姑姑說:“你什麼時候做過窮親戚的?”我說:“我最記得有一次,那時我剛離開父親家不久,舅母說,等她翻箱子的時候她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我穿。我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下來了。我不由得要想:從幾時起,輪到我被賙濟了呢?

真是小氣得很,把這些都記得這樣牢,但我想於我也是好的。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不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只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於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惜,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

想到貧窮,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親與姑姑那裡,時刻感到我不該拖累了她們,對於前途又沒有一點把握的時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百皺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裡一陣陣哽咽著,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吃”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看蘇青文章裡的記錄,她有一個時期的困苦的情形雖然與我不同,感情上受影響的程度我想是與我相仿的。所以我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著世俗的進取心,對於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個性的關係。

姑姑常常說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的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一下,他們縱有缺點,好像都還不俗。有時候我疑心我的俗不過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土派;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為《傾城之戀》的戲寫了篇宣傳稿子,擬題目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