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沒多久,她與小雷兩個人踏腳踏車到郊外,還買了兩隻裝蚱蜢的竹籃子回來,兩個人非常有交通的樣子,我們家裡像是有點恢復在英國那樣模樣了。

又隔沒多久,妹妹開始稱讚香港的好處,她說:「雖然沒有水,可是買得到菲奧路昔的牛仔褲,我與宋哥哥一人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又說:「山頂那條小路項美麗,走一圈要兩小時。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與丈夫面面相覷。是不是小雪帶她發現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變了個樣子,也不吵看回英國了。我嘆口氣,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說:「奇怪,小雷最近安靜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機,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漸漸服了。本來嘛,是中國人,怎麼反而不習慣中國的地方呢?」

我一個字不敢說。

果然,隔沒多久,妹妹捧著一大音照片回來說:「我覺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給同學們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現在也常常來接妹妹,現在他不驕傲了,現在他神氣有點羞澀,妹妹也只會躲在他身邊偷偷的笑。

時間過得快,又開學了。

我有意無意的說:「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醫生,才是個傷風,又要等,診金又貴。」

妹妹安慰我,「媽媽,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聽了這樣的話,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

「怎麼,開了學,有什麼節目,功課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說:「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課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麼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實在太年輕了,此地又沒有這一科可以讓他升學,我正打算跟他聯合起來,請求朱伯伯與伯母讓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嘗不是這樣想,小雷看上去實在太嫩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薦他兒子進某中學作客座講師,校方居然非常滿意。大家又驚又笑,老師廿歲,學生十八歲,這算什麼?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經營之下,小雷他那獨生子總算被留下來了。

一日我聽他對妹妹說:「等你大學出來,我再去唸碩土。」

我馬上覺得他們已是兩小無猜了。妹妹真是幸運,從父母的手裡還沒出來,已經快交在一個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社會現象——這種不正常,醜惡的現象,不見也罷。

當然妹妹現在有了伴,紅樓夢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現在頂喜歡香港,開頭還在說明年暑假「回」英國去看看,現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種年紀的人,說了話不算數叫天真。只要她看得順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順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與小雷游泳去了嗎?

妹妹怎麼會住在香港而不覺快樂,不可能。女兒與情婦父親一定很愛她,他買了一件銀狐的大衣給她,又買了一隻兩克拉的方形鑽石。父親並不是一個十分大方的男人,因為他的情婦太多,如果他一直大方,那會使他破產,但是對她,彷彿是不一樣的。我甚至聽說,暑假當我到倫敦去看母親的時候,她睡在我的房間裡。

母親還是老樣子,結了婚生了我還是那麼美麗,她的美麗是不能形容的,可是一個黃種英籍的中年婦人住在一個白種人的國度裡,也結識不了上等人,她長年累月的寂寞著,跟她的屋子一樣,每天大門外故著兩隻洗淨了的牛奶瓶子,空氣陰涼如明鏡。然而這對她的寂寞並沒有什麼幫助,所以她養了一隻貓。

父親一點也不寂寞,每天他總有辦法在早晨四五點鐘回來。

有時候我坐在客廳裡等他,問他是什麼意思。

他會笑,然後說:「你只是我的女兒,快去睡,你的功課已經夠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