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莊地捻著鬍鬚,微微笑了笑。

這夜,東家莊地和二柺子睡在了一個屋裡。

臨睡時,東家莊地突然說,虛歲二十一,也不小了,該成親了。

東家莊地給二柺子成親的主意就是在窯上的這個夜晚定下的。

要說,促使他改變主意,要把二柺子當個人看,還是廟裡的事。

東家莊地這一次去廟上,可謂換了一次心。

東家莊地跟惠雲師太,是有過一次談話的,而且談的很投緣,很帶點佛理。

那是他到廟上的第三個日子,晌午吃過,天飄起了雪花。早春的雪飄起來遠沒冬日那麼寒冷,也沒冬日那麼壯烈,似飄非飄,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種意境裡帶。東家莊地站在窗前,靜靜凝望著雪花,臉上是難得的沉靜。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廟裡,東家莊地那顆浸著恨浮著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卻下來,變得安寧,變得明淨,對世事,也不那麼耿耿於懷了,彷彿真就有了一顆禪心。不知何時,惠雲師太進了屋,點燃檀香,放進香爐,然後,靜靜地看恙望雪的東家莊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別,彷彿註定要給兩顆心拉近距離。東家莊地轉身的時候,赫然望見一張沐著佛光的臉,那般清澈,那般慈祥,驀地,數十年前的那張臉又躍到眼前,似幻似真,似遠似近,東家莊地脫口就喚,嬸——喚完,才把自個嚇了一跳,忙掩起臉上的驚喜,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惠雲師太竟毫不計較,望著惴惴不安的東家莊地,輕聲細語道,發什麼呆呢?

師父,我——東家莊地欲言又止。

惠雲師太笑了笑,說,你來了這幾天,我也沒過來一次,寺裡太過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東家莊地一聽師太這樣說,立馬有些激動了。這口氣,這笑容,一下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嬸屋裡。他也顧不得戒規,挪了步子,就往師太這邊過來。師太輕輕一指面前的墊子,兩人坐下了。

你急火攻心,處在惡欲掙扎中,這樣下去,未必是好。惠雲師太終於啟開那張一直對莊地緊閉的嘴,跟他說法了。

院裡上下,一片不寧,我又如何靜得下心?東家莊地緊道。

院裡自有院裡的定數,你把它看得太重,這心,自然就浮了,心一浮,你便沒了方向。世間萬物,有方向才能不迷失,你迷困在自己的心裡,又怎能看得清方向?

方向?東家莊地似有覺悟,端身坐好,聆聽起來。

那天惠雲師太給他講了好多,有些莊地能悟個大概,有些,卻雲裡霧裡,還是不明得很。但,他跟惠雲師太卻是近了,比任何時候都近。夜幕降臨時,東家莊地忍不住又喚,嬸——

惠雲師太仙雲一般騰起身,世主,你在前塵舊事裡陷得太深太重,憂生於執著,懼生於執著,凡無執著心,亦無所憂懼。世主,苦海無邊,你還是忘了吧。

忘了吧。三個字,頓然讓東家莊地明白,眼前雲一般超凡脫俗的,正是當年爹起歹毒之心,裡勾外合,擄走的他的福啊……

東家莊地牢牢記住了惠雲師太的話,多布善,方能結得善果,以慈悲為懷,方能解脫自己也能解脫眾人。那麼,對二柺子,他就不能再抱以懷恨之心了。

意外(5)

當然,東家莊地決意給二柺子娶親,還有更深也更實際的一條理由。惡人六根跟馬巴佬楊二沆瀣一氣,虎視眈眈,下河院隨時都有滅頂之災,院裡又人勢單薄,無力應對。除了和福等幾個老人手,東家莊地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二柺子年輕氣盛,又是奶媽仁順嫂的兒子,多少也有些連帶,要是能把他扶成個材料……

東家莊地忍不住呃然嘆息,他真是一腳踩在佛裡,一腳墜入這萬惡孽淵。或者,他心原本就不在佛,臨時抱佛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