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形,起脊,翹著龍頭般的角,罩尖上鑲著一個血紅的琉璃頂子。

司師爺喊:“請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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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告訴過我,主位就是靈位,後來我簡單考證過,主位並不是供祭祀的靈位,而是專門供出殯時證明棺中人身份的,正確稱呼是“神主”,與儀仗最前邊的旌表相互補充,交叉證明。奶奶的主位在蓆棚大火中燒燬了,臨時趕製的主位墨跡未乾,由兩個面孔清麗的鐵板會會員請出來。主位上豎寫著:大清光緒卅二年五月五日辰時生中華民國廿八年八月九日午時卒中華民國高密東北鄉遊擊司令鐵板會魁首餘公佔鰲原配戴氏行凡神主享年三十有二葬於白馬山之陽墨水河之陰。

奶奶的神主上披著三尺白綾子,神采飄逸;鐵板會員小心翼翼地把神主安放在小罩裡,然後退到兩旁,垂手侍立。

司師爺喊:“大罩——”

在吹鼓手的鼓吹中,六十四個鐵板會會員把那頂深紅顏色、鑲著西瓜般大藍頂子的大罩抬了過來。罩前,有一個鐵板會的小頭目,手提一面銅鑼,敲出分明的節奏,六十四個抬槓子的腳踏著鑼聲,顫顫悠悠地走著。人群裡原有的唧喳聲齊齊停了,只有吹鼓手們吹得那些管子笛子還在哀哀地鳴著,被踩死了孩子的女人絕望地哭著,號鑼嘡嘡地叫著,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架像廟宇一樣的大罩緩緩移動過來,一種嚴肅的空氣在人群上空轉動著壓下來,巨大的漩渦把眾人的思想絞在一起轉動。

爺爺的傷臂周圍始終有一隻極端討厭的馬蠅子在糾纏,它總是想伏到爺爺傷口裡滲出的那團黑血上去。爺爺揮手轟它,它就驚飛起來,圍著爺爺的頭顱憤怒地飛旋,併發出那麼強烈的轟鳴。爺爺恨不得一巴掌把它打成肉醬,但總也打不著它,反把自己的傷臂打得像針扎般疼痛。

大罩顫顫巍巍地停泊在奶奶的棺材前邊,紅幫藍頂子的和諧色彩、嘡——嘡——嘡——號鑼發出的緊揪人心的聲響,喚起了爺爺對飛逝去的往昔生活的纏綿繚繞的回憶。

爺爺殺死和尚時年方十八歲,逃離家鄉四處流浪到二十一歲返回高密東北鄉進“婚喪服務公司”吃槓子飯。那時他已經飽嘗了人間疾苦,受過穿紅黑褲掃大街的侮辱,心如鯁骨,體如健猿,已具備了大土匪的基本素質,他知道吃槓子飯的不容易,但他不怕。爺爺忘不了一九二○年在膠縣城綦翰林家挨巴掌的恥辱。爺爺忘了那隻騷亂得他神經錯亂的馬蠅子,它瞅準機會叮到爺爺臂上沾血的白布上,一邊從嘴裡往外吐唾沫,一邊往嘴裡吸食腥鹹的血。在沒有倒也傾斜著的吹鼓手樓子裡,幾縷熾烈的金黃|色光線照著吹鼓手鼓得像皮球一樣的腮幫子,汗水從他們臉上流到他們脖子上,喇叭和嗩吶口的下邊緣上,懸掛著透過彎彎曲曲的銅鐵管道流下來的吹鼓手的口水。看殯百姓高翹著腳尖,成幹上萬隻眼睛射出的光線像焦灼的月光一樣籠罩著圈裡的活人和紙人、古老燦爛的文化和反動落後的思想。父親周身遍被著萬惡的人眼射出的美麗光線,心裡先是像紫紅色的葡萄一樣一串接一串憤怒,繼而是一道道五彩繽紛的彩虹般的痛苦。父親身穿一件厚厚的、長及膝蓋的白布孝衫子,腰束一道灰白色麻辮子,一項方方正正的孝帽子遮住了他剃光了半塊的腦袋,人群裡揮發出的汗酸和奶奶棺材上的焦油味兒混濁成一股惡濁臭氣,燻得父親立腳不穩。他粘汗遍體,心裡卻不斷湧起一陣又一陣的陰涼,從吹鼓手嘴中樂器發出的淒厲鳴叫和鋒利的金線中,從板塊一般呆滯的看殯人群中,從那一隻只圓溜溜的眼睛裡,父親脊椎裡那些超敏的白色絲絡裡,發出了一陣陣輕微的、寒如三月冰霜的訊號。奶奶的棺材一時間猙獰無比,斑斑麻麻的板面和前高後低的趴臥姿式以及那刀切般銳利地傾斜著的棺首,都使它具有了某種巨獸的昏憒顢頇的性格,父親總感覺到它會在突然間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