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搬著、抬著、提著一塊塊血淋淋的馬肉走到灣子邊來,在他們頭上,一隻烏鴉叼著一段馬腸子,困難地往柳樹上飛。

被拴在柳樹上的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會員合計有八十餘人,鐵板會員有二十餘人,與膠高大隊隊員混著綁成串。父親看到有一個年過四十的鐵板會員在哭泣,他的顴骨上可能是被手榴彈皮子崩出了一條大口子,眼淚就往那條口子裡流。在他身旁那個膠高大隊隊員用肩膀撞撞他,說:“姐夫!別哭了,有朝一日去找張竹溪報仇!”老鐵板會員把頭歪到肩上,用骯髒的衣服沾沾骯髒的臉,抽搐著鼻子說:“我不是哭你姐姐!她反正是死了,哭也哭不活了,我是哭我們,我們原來都是臨莊隔疃的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為什麼弄到這步田地!我是哭你外甥,我兒子,大銀子,他才十八,跟著我入了鐵板會,一心眼替你姐姐報仇,可是仇沒報了,就被你們給毀了。你們用扎槍把他扎死了,他都下跪了,我親眼看到他下跪了,可你們還是扎死了他!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雜種!你們家裡不是也有兒子嗎?”

老鐵板會員眼裡的淚水被憤怒的烈火燒乾了,他昂著猙獰可怖的頭顱,對著同樣被細麻繩反剪了雙肩的膠高大隊衣衫襤褸的隊員們咆哮著:“畜生!你們有本事打日本去!打黃皮子去!打我們鐵板會幹什麼!你們這些漢奸!裡通外國的張邦昌!秦檜……”

“姐夫,姐夫,你別發火。”他的在膠高大隊當兵的小舅子在一旁勸道。

“誰是你的姐夫!對著你外甥甩他媽的手榴彈時就忘了你還有姐夫啦?你們共產八路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妻子兒女?”老鐵板會員臉上的傷口因為激怒迸裂,滲出了黑油油的血。

“老頭,你別一面子情理!要不是你們鐵板會綁我們江大隊長的票,敲詐了我們一百條槍,我們也不會打你們,我們打你們就是為了奪回抗日的武器,壯大抗日的武裝,走上抗日的戰場,去做抗日的先鋒!”膠高大隊的一個小頭目忍無可忍地反駁老鐵板會員的謬論。

父親同樣忍無可忍地用他正處在變聲期的嘶啞喉嚨蒼聲蒼氣地說:“是你們先偷了我們藏在井裡的槍,偷了我們晾在牆上的狗皮,我們才綁你們的票!”

父親用力咳出一口憤怒的粘痰,對準膠高大隊小頭目那張可惡的面孔射去,粘痰沒有射中小頭目的臉,卻歪打正著在一個大高個子、背稍有點駝的鐵板會會員額頭上。

那個隊員膩歪得擠鼻子弄眼,滿臉痛苦表情,他抻著頭,把臉放在柳樹皮上摩擦著。直擦得額頭髮綠,痰跡尚存。他轉過身——打他一槍他也不會這樣惱火——罵道:“豆官,我操你活娘!”

俘虜們還是笑了,儘管他們的胳膊都被細麻繩勒得痠麻脹痛、都不知前邊有什麼樣的厄運等著他們。

爺爺苦笑一聲,說:“還爭什麼!都是敗軍之將。”

爺爺一語未了,就感到傷臂被猛地牽扯了一下,猛回身,繩子鬆了,見江小腳面如香灰,側歪在地。那隻受傷的腳腫脹得像個爛冬瓜一樣,流出一些非膿非血的粥狀液體。

膠高大隊隊員們撲上來,但立刻又被繩子拉回去。他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昏迷不醒的大隊長。

太陽衝出霧靄的海洋,金光四顧,普天之下塗抹著血樣的溫柔和厚愛。冷支隊的火頭軍正在利用鐵板會昨天用過的鍋灶熬高粱米稀飯,鍋裡粥聲沸沸,粘稠有力,魚鰾般的拳大粥泡在金光中凸起,又在金光中破碎,血腥味中、屍臭味中,又攙進了高粱米飯的香氣。四個冷支隊中人,抬著兩扇門板,門板上放著大塊的馬肉,整條的馬腿,來到灣子邊。他們充滿同情地打量著拴在柳樹上的俘虜們,俘虜們有的在看昏厥在地的江小腳,有的在看村北土圍子上拖著大槍踱步的哨兵,哨兵的槍刺發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