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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看不出他當年在上海只是一個讀夜校的苦學生。
母親說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親是個小職員,住在銀行職員宿舍,與母親是中學同學,是這樣愛上的。母親為了他,連家中的汽車與三輪車都不坐了,甘心乘電車,他是文藝小說中標準的窮小子,即使畢業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顧弟妹,沒有什麼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們。
我要是外婆,我也這麼做,我也不允許陶陶跟這麼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去吃苦,誰會曉得時局會大變?
我抬起頭說:「我自己開車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問,「時間還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沒有一間凱詩令。」
「你想去凱詩令」
「我哪裡有資格上凱詩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現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麼豁達,怕閒話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說楊家三代的女人都同葉某有來往。」
他訝異地說:「有誰那麼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親。」
他不悅,「楊之章一張嘴像老太婆。」
「你們三個人真可愛,」我說,「爭風喝醋三十載。」
「之俊,再過幾年,你會發覺,三十年並不是那麼艱難過,一晃眼歲月悠悠過去,好幾度午夜夢回,我驀然自床上躍起,同自己說:什麼,我五十三歲了?怎麼會?我什麼也沒做,已經半百?生命是一個騙局。」他笑。
說話中的辛酸並不是笑容可以遮蓋。
葉成秋唯一的訴苦物件可能是我。
我開啟車門。
「生意好嗎?」葉成秋問。
「沒關係,有苦經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我笑。
「你要記得來。」
每次不待我們開口,他已經照顧有加。真正幫人的人,是這樣的,至親友好有什麼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著麵皮開口,立即自動做到。不是太難的事,一個人有多少至親好友,應該是數得出的。
還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開口,他才動手幫忙,藉口是: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多心嫌棄?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幫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認為人家非得幫他的人。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葉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經很晚。
陶陶熟睡,穿著鐵皮似的牛仔褲。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換了衣服,也許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學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臉。
每天用毛巾擦臉的時候就有無限厭倦,這張老臉啊,去日苦多。
也許沒有陶陶就不覺得那麼老,看著陶陶在過去十七年多每年長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麼大一個女兒真是躲都沒法躲的,我還敢穿海軍裝不成?
陶陶不在的時候,我特別空虛。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說,關太太找我多次,十萬分火急,關太太很生氣,說:為什麼楊小姐身邊不帶備一隻傳呼機。
找一口飯吃不容易。什麼叫十萬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個戶頭,不一定能夠即刻撥時間給她。
不過近年來我也想開了,無論多麼小的生意,也很巴結地來做,表示極之在乎。
我復電給她,她卻在睡中午覺。我答應「在上肇輝臺時再順帶到你處彎一彎」。
到她那裡她倒面色和藹,她只不過是寂寞,要人關心她。碰巧我也寂寞,不是損失。
好訊息,關太太的浴室要裝修。這使我有痛快的感覺,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樣也只有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