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沒有想象能力的人也許會說:我管理的這個世界多好啊,小說家添什麼亂,都給我死去!可是事實卻是,爾曹身與名俱裂,小說家們還不朽著呢。

與新聞記者的入世傾向相對應,小說家們總是幻想家。讀這些作品的時候你會發現,作家們以一種美好的尺度苛責著一切,而書中那可譴責的世界與你我置身其間的這一個並無分別。

我們這個世界在我看來實在不怎麼樣,人們在世故方面比較早熟,在廉恥方面則比較晚熟,十幾歲的孩子就精明得不行,可是活到老了可能還不要臉。按博弈論的說法,這是“納什均衡”,孩子出生時都是乖寶寶,可是在成長道路上,別人都操蛋,他不操蛋的話就沒活路了,他又能怎麼辦呢?從理論上說,這就是令我們這裡好多人痛心疾首的“國民性”的直接由來。

可是,疾不可為也?其實只要改變一下社會的獎勵機制就行了。一個社會總是獎勵坑蒙拐騙偷怎麼行呢?這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其實蠻壯麗的,古人講“齊家治國平天下”,你要做這個就相當於“治國”了。不過治國也沒什麼可羞愧的,這個國是我的,我治一治也是當然之事。

夢想家們也可以做一些更高階的事情,不僅用更美好的世界的標準來監督現世,還創造美好的世界。比方說可以像海明威一樣,描述雪白的群山,講述一場冬天的冷雨,省思失敗與死亡,後世的讀者讀到了,就會心馳神往,如沐君子之風。如果什麼能耐都沒有,也還可以做一點兒更樸素的事情,那就是獨善其身,至少不像別人那麼熱衷於丟人現眼。起碼你可以縮成一團,做自己的白日夢,沒事兒待在家裡照照鏡子。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可真是又一個可以告慰我姥爺的冷酷又滑稽的故事:你等不到自己變好看,卻能等到別人變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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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波將金村遊歷

《楚門的世界》是部有趣的電影,那個主角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片場之中,一舉一動都被無數攝影機跟隨,而身邊圍繞的所有人其實都是演員。這哥們漸漸發覺了真相,準備離開這個虛假的世界,於是一走就走到了海天分界處——原來那也是佈景。後來此人終於跑掉了。我自己也有相似的有趣經歷,不過從來沒能跑掉。小時候,有一天,我想:父母好像並不怎麼愛我,那麼他們會不會根本就是假扮的呢?書上可沒說父母應該把孩子鎖到裝煤球的倉庫裡嘛!當時烈日炎炎,我獨自走在街上,突然想,如果我眼見的所有人都是假扮的,怎麼辦呢?我爸可能是假的,我媽可能是假的,姥姥也可能是假的,路邊那個正盯著我看的警察叔叔則分明是個惡霸,然後問題就來了:他們丫這麼居心叵測,到底想幹什麼呢?

由此你可以瞭解,在吾等生活過的那個中國古代,當小孩是一件殊為不易之事。你簡直要面對無窮多的兇惡的對手。其時我身高不過三尺,頭上無盔,身上無甲,左手一個鐵圈兒,右手一根冰棒,加上一雙塑膠涼鞋也不過4件武器,在那條野蠻而無愛的街道上,誰也打不過呀!

從另一個角度說這也是一種幸運,至少我從小就瞭解到,倘若世界是假的,那還真不好混。

世界的確可能是假的,因為有的人只有在虛假中才會如魚得水。18世紀的俄羅斯就曾有過一個經典的虛假世界,其建造者是著名的波將金公爵。這位公爵不僅是戰功卓著的陸軍元帥,而且是俄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情夫,聰穎過人,七竅玲瓏,用我爺爺的話講,“十個猴兒都不換”。有一年女皇沿第聶伯河巡視,為了邀功起見,波將金公爵幹了一件頗有創意的事情:下令把自己治下的南方貧困骯髒的村子,裝扮成一片繁榮的模範村莊。這種事在我們看來不算什麼,可外國人沒什麼見識,後來就把各種弄虛作假的樣板工程統統稱為“波將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