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對方所言並非隨意揣測,李後自來不親近他,不喜他接觸李家,種種過往,也不是沒有痕跡可循的。

他深知,一切皆因他是個不男不女,混淆陰陽的異類……

在被父皇軟禁的這一段時日,不是沒期盼過父皇能過來見他一面,能念在一絲血脈天緣上放他出宮,到底,徒作妄念……

罷了。

此身身系父皇母后精血所造,如今父皇要收回,用他的命來穩固皇位,他便當還了這份生身之恩。

梁澄揮開孟留君的手,從容起身,背過身去,淡淡道:“如你所言,母后和李家既然能護我至今,自然也護得住濟兒,我勸你一言,父皇手段雷霆,遲早查到你身上,趁早收手,免得連累姑姑。”

言罷,不等孟留君反應,便高聲一喊:“來人!”

孟留君此番偷偷前來,自然不敢驚動他人,眼見殿外傳來聲響,只能飛身離去。

梁澄將孟留君留在案几上的藥瓶收進袖裡,頃刻,被命來監守梁澄的禁軍侍衛就進來了,這些皆是明元帝的心腹,放去江湖也是一流高手,若不是孟留君師承道門第一人酈道宣,天資特穎,少年功成,只怕無法在他的寢宮來去自如。

“殿下有何吩咐?”

梁澄作勢問道:“孤想見父皇。”

那侍衛面無表情,語氣無一絲起伏道:“恕卑下難以從命。”

“滾!”梁澄甩袖,怒道:“滾滾滾!”

侍衛眼裡閃過一絲疑惑,躬身退下。

梁澄等到殿外傳來關門聲,才伏案坐倒,袖中的藥瓶滾出,梁澄怔怔地看了許久,最終將它倒入一旁的蘭架裡。

倒畢,轉眼瞥見佛經上一行偈子。

如是我聞,常者皆盡,高者必墮,合會有離,生者有死。

梁澄閉上眼,他這一生,尊貴非凡,享盡人前尊榮,卻活得戰戰兢兢,煢煢無依,如臨深淵,一步錯便萬劫不復,為了不教父皇失望,不教母后擔憂,孜孜以求,上合君心,下服臣民,仁愛悌敬,警言慎行,不敢行錯一步,從未有瀟灑恣肆的一刻,到頭來……終究一場空。

梁澄神思漸遠,恍惚間傳來一聲“聖旨到”,不久榻前便出現一雙掐銀皂靴,來人說了些什麼,梁澄卻未聽進耳裡,案上被放上一託白玉壺和酒盞,來人為他斟上一盅酒,晶瑩剔透,卻見血封喉。

“殿下,請吧。”

梁澄伸手,蒼白嶙峋的手腕上纏著一條玄金鍊,梁澄觸目一怔,問道:“父皇……可有讓公公帶些其他什麼話?”

“回殿下,不曾。”來人是個小太監,見梁澄不動,便有些輕蔑,道:“殿下還是趁早上路,好讓天地陰陽相諧,若殿下不敢,奴婢願為殿下一效綿薄之力。”

梁澄淡淡地看了眼這個一副小人得勢模樣的面生小太監,只怕出了這東宮,父皇就不會讓他再活著。

這就是皇宮,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天潢貴胄,帝位之下,仍不過螻蟻一隻。

心底最後一絲痴想熄滅,梁澄仰首飲下手中毒酒。

白玉杯盞滾落軟榻,一抹鮮血濺到梁澄手腕上的玄金鏤空墜上,一星紅光閃過,那小太監還來不及細看,紗窗忽被一陣刺骨寒風吹開,鵝毛大雪衝岸湧入,夾著紛紛紅梅,揚起梁澄滿頭烏髮,露出底下一張沾滿鮮血的紅唇……

第2章 梅林初見

明元24年,臘月深夜,萬籟俱靜。

東都大相國寺,紅牆碧瓦,殿閣嵯峨,清冷的銀輝灑下,寶剎禪林一派莊嚴肅穆。

東北角一處梅林精舍,紅梅暗香馥郁,只是今歲無雪,群木葉空,卻無一絲雪跡,不免失了意趣,人說“有梅無雪不精神”,這處燁燁紅梅,沒了霜凌雪欺,便少了幾分蕊寒枝瘦凜冰霜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