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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用一輛板車把偉工牌縫紉機馱回家時,父親正在街口雜貨店裡對著糖果櫃喝白乾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車上,聽見一聲悶響,父親伏在雜貨店櫃檯上獨自飲泣起來。人都說他喝醉了,我母親卻徑自拖著板車一聲不吭。我知道問題就在那些乾草上。父親和母親後來延續十年的不睦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一堆乾草點燃了他們的戰爭。戰爭的內容延伸到情慾、嫉妒、錢財、家權各個家庭枝節,原先潛藏於水線以下的冰山在兩個秋天裡浮水出面,浮出水面後就是火山爆發。兩個秋天裡我真是長得特別大。我去從前的教會小學校上學,一個女教師在操場上托起我的臉說:“哎呀你怎麼滿臉苦相?”她又說:“你的美術作業很好看,你畫的房子很漂亮。”我對那個女教師咧嘴一笑,記住了她的臉。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滿臉苦相。以前從沒有拍照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我無從回憶十多年前的模樣。還有一隻竹籃印象很深。我父親去杭州工人療養院回來帶了那隻竹籃,母親因此發怒,她說:“我讓你帶一隻杭州籃,杭州籃。你帶的是什麼鬼籃子呀?”父親二話沒說把籃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車一樣踩爛了那隻竹籃。我姐姐小飛蛾去撿的破竹籃,她把破竹籃掛到了後門的掛鉤上。
那隻竹籃後來還是派了用場,母親把買來的蔬菜放在裡面,保持鮮潔。破竹籃常掛後門,探出幾棵綠油油的青菜隨風搖盪。小輸油碼頭噴出的油霧燻黃了不幸的竹籃,我有時候站在竹籃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過的船上人,你們誰看到了我家的後門?誰聞到了從後門湧出的鬱鬱不樂的乾草氣息?
火災
再想想我們的老街真是一鍋雜燴湯。
圍繞我家的房子有舊日棺材店陸家,有三流木匠老賈家,有蘇北移民阿八大家,還有一家灰黑色的新興化工廠。陸家曾經有一條雜毛狗,善撲貓和小雞。我一度很喜歡那條雜毛狗,狗後來死在棺材店最後一口柏木棺材裡,我和狗主人陸先生一起把狗從棺材裡拖出來,放在我家後門的臭水河裡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給雜毛睡了。”陸先生凝視狗在水上浮動時對我說。雜毛狗死時陸先生也年屆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氣息,我看見從陸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淚是黃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顏色。最後一口柏木棺材就豎在對門陸家的廳堂裡,沉靜而莊嚴——我站在家門一眼就看見棺木的姿態。陸先生銀髮白髯獨坐廳堂,面對他的壽棺聽著老街的市聲。街鬧人靜。陸先生銀髮白髯獨坐廳堂,偶爾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婦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親。陸先生說:“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親放下籮筐說:“割草的命呀,陸先生您坐著。”陸先生就這樣銀髮白髯地坐著坐著就老去了。
陸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靈三天三夜,喪禮古樸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後一個享用棺木的老人,母親帶著我和小飛蛾向陸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參加了陸先生龐大的守靈隊伍。隔壁化工廠的火災就是和陸先生的喪禮同時發生的。是夜裡,半街人聚集在舊日棺木店門裡門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見化工廠內紅了半邊天,有人在發瘋似地敲鐵皮桶。化工廠剎那間翻了天。消防車的警報聲從街的盡頭響起來,震動我們的百年老街。消防車是又紅又大的,旋風般駛過辦喪事的陸家和人群。我聽見車上有人大聲吼叫:“救火去——你們怎麼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這聲音在街的這邊或者那邊迴響,我拔腳往化工廠跑,卻被母親一把抓住了。母親說:“別去,那鬼廠燒光了才清淨!”我仰望化工廠的火光,心有所動。我發現街坊鄰居都在為陸先生守靈,沒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裡洶湧噴濺,映紅了陸先生的舊日棺材店,映紅了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場火災過後老街未傷皮毛,只是老去了陸先生。有一陣子人們在暗地裡回味那場火,各種意見神秘莫測。化工廠人說是一根菸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