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際遇之奇,不計其數。但和這樣一個少年坐在一艘舴艋般的小舟上漁樵共渡,吃了十餘天的飯,其中風味,真宛如傳說。但無奈所有傳奇都是不長久的,那個少年桀驁不馴,而他自己,也是這現實社會中的人。在這個現實的社會中,不只有晚霞、江水、孤舟,還有一場場你無法拋卻的爭鬥,有很多謀算,不可不為,無法拋開。

他知道駱寒的意思,他說要過江並不是要自己渡他過江,而是一早就猜到了自己跟蹤的目的。他有那麼一頭識得水性的駱駝,渡江應該對他來說並不為難。想到這兒,趙無極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嘆氣是一種心靈的停頓。趙無極那一口氣嘆得長長的,因為那一刻,人的心情是放鬆的,可以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問。——長到他希望可以永遠不把那些功名利祿,世俗紛擾再度想起。

然後,他才開口道:“看來,我不得不攔你。咱們兩人同舟共飯的緣份看來也盡了。”

他輕輕搬著手指頭:“南渡之後,算起來,我老哥倆兒已退隱了一十有七年。我們不想隱退,二帝北狩,家國破碎,我都不知道這十七年我們怎麼過來的。但袁老大、袁老大壓得我們太緊,我們沒有機會。我堂哥無量比起我來,還要熱衷一些。但就算是我,也知道他心中那份痛苦。日日江風漁火,漁樵耕讀,看似隱逸,其實,怎能息我胸中一點入世之心,叱吒之願!在我們老哥倆兒心中,那一股忿火就從來沒有熄過。”

說著,他拍拍甲板:“小朋友,我與你這十餘日,駝船共路,我才算終於嚐到了些隱逸之趣。我幼習書法,常以名家詩詞練字,也算讀過不少詩,但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什麼叫‘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說著一嘆:“又是什麼叫做‘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他話說來平淡,但很艱澀,看來句句出自真心。這時,他向西望去,一天晚霞下,他們一路曾經的來路似都遠了,淡了,就有如這一路劃入水中的漿,漿過之後,水無餘痕。人生,人生中那些小小的放逸和快樂也都如是吧?那些朝來採槿、露中折葵,路逢農人、買菜換米的事;那些一逞輕功、一逞廚藝,鬥趣胡鬧的玩笑;還有那些野蔬充膳、落葉添薪的清淡相對……如今都已恍如一夢。

這一夢醒來,現實中,他與這叫駱寒的少年,不得不面對這一戰,也不可能不有衝突。因為,趙無極理理自己在晚風中的蕭蕭白髮,他的時日已不多了。‘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大丈夫不立功業於在世,不登要津於當途,這場人生,豈不白走一趟?

他看向駱寒,整頓好自己的傷感,平靜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本是一灘死水,幸你東來,一劍攪渾。站在我的立場,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就這麼逸去的。”

“我不是要與你生死相搏,但我起碼要困你七日。不只是我,整個江南不知有多少人此時要借你這一劍。七日之後,大局已現,到時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其實,這對你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以你之能,埋名塞外豈不可惜?現在正是個好機會,只要你抓住,有很多勢力可以為你所用。你也未嘗不可以異軍突起,自豎一幟。我們只要你領頭與袁老大一戰,拖住他,拖住他的精力,大家就都有機會來個局變江南。”

駱寒淡淡道:“如果不呢?”

趙無極道:“那小老兒就只好出手了。”

駱寒已站起。他的左邊,霞光一綻,照亮了他的左臉。那是一種秀硬的輪廓,雖無聲,但那輪廓似已說出他所有想要說的話:他要自己的生活,不要所有的牽扯與羈絆。他不要勢力,也不要為人所用,只聽他靜靜道:“那、戰吧。”

耿蒼懷一路疾趕,來到採石磯邊時,只用了兩天。

江邊空蕩蕩的,他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