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可是且慢。說了半天,到底誰說了殘疾人沒有愛情的權利呢?無論哪個鐵生,也不能用一個虛假的前提支援他的論點吧!當然。不過,歧視,肯定公開地宣佈嗎?在公開宣佈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好吧,就算這樣,可愛情的權利真值得這樣突出地強調嗎?

是的。那是因為,同樣,這人間,也突出地強調著殘疾。

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制。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並不僅僅限於肢體或器官,更由於心靈的壓迫和損傷,譬如歧視。歧視也並不限於對殘疾人,歧視到處都有。歧視的原因,在於人偏離了上帝之愛的價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會功能去衡量,於是善惡樹上的果實使人與人的差別醒目起來。榮耀與羞辱之下,心靈始而防範,繼而疏離,終至孤單。心靈於是呻吟,同時也在呼喚。呼喚什麼?比如,殘疾人奧運會在呼喚什麼?馬丁·路德·金的夢想,在呼喚什麼?都是要為殘疾的肉身續上一個健全的心途,為隔離的靈魂開放一條愛的通路。殘疾與愛情的訊息總就是這樣縈縈繞繞,不離不棄,無處不在。真正的進步,終歸難以用生產率衡量,而非要以愛對殘疾的救贖來評價不可。

但對殘疾人愛情權利的歧視,卻常常被預設,甚至被視為正當。這一心靈壓迫的極例,或許是一種象徵,一種警告,以被排除在愛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愛情的不熄夢想,時時處處解釋著上帝的寓言。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與神聖。

十七

殘疾人的愛情所以遭受世俗的冷麵,最沉重的一個原因,是性功能障礙。這是一個最公開的懷疑——所有人都在心裡問:他們行嗎?同時又是最隱秘的判決——無需任何聽證與申辯,結論已經有了:他們不行。這公開和隱秘,不約而同都表現為無言,或苦笑與哀憐,而這正是最堅固的壁壘、最絕望的囚禁!殘疾人於是乎很像卡夫卡筆下的一種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裡的哭魂。

難言之隱未必都可一洗了之。史鐵生和我,我們都有些固執,以為無言的堅壁終歸還得靠言語來打破。依敝人愚見,世人所以相信殘疾人一定性無能,原因有二:一是以為愛情僅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孫滿堂而不識愛為何物,卻不可以比翼雙飛終不下蛋。這對於適者生存的物種競爭,或屬正當思路,可人類早已無此憂患,危險的倒是,無愛的同類會否相互欺壓、仇視,不小心哪天玩響一顆原子彈,辛辛苦苦的進化在某一個傍晚突然倒退回零。二是缺乏想象力,認定了性愛僅僅是原始遺留的習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好歹再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更美麗的作為,偶有創意又自非自責,生怕混同於淫亂。看似威赫逼人的那一團陰雲,其實就這麼點兒事。難言之隱一經說破,性愛從繁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殘疾人有什麼性障礙可言?完全可能,在四面威逼之下,一顆孤苦的心更能聽出性愛的箴音,於是奇思如湧、妙想紛呈把事情做得更加精彩。

病隙碎筆 2…6

十八

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說: “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沒有把這種現象說成瘋癲並加以迫害的各種文化的歷史,就不會有瘋癲的歷史。”這一關於瘋癲的論說,依我看也適用於殘疾,尤其適用於所謂殘疾人的性障礙。肢體或器官的殘損是一個生理問題,而殘疾人(以及所有人)的性愛問題,根本都在文化。你一定可以從古今中外的種種性愛方式中,看出某種文化的勝蹟,和某種文化的囚籠。比如說,瑪·杜拉斯對性愛的描寫,無論多麼露骨,也不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