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屋。一進屋就感到潮氣逼人,他的頭髮根子一齊奓起來。從西邊那間房裡,傳出一個溼漉漉的帶著黴爛味兒的聲音:

“爹……燒了什麼……”

乍由火光裡進來,餘佔鰲兩眼漆黑,他佇立不動,使眼睛適應黑暗。那個聲音還在問,他循聲進屋去,火光洞燭窗紙,通亮一片。他看到了那顆擱在枕頭上的扁長的腦袋。他伸手按住那個頭,頭在他手下驚叫:“誰……你是誰……”兩隻彎彎勾勾的爪子也向他的手背上抓過來。餘佔鰲抽出小劍,對著那條細長的白脖子用力一抹。一股陰涼的氣從脖子的斷處直撲到他的手腕子上。接著,熱乎乎的粘血便濺滿了他的手。他感到一陣噁心湧到喉頭。他恐懼地鬆開手。那個皺皺巴巴的扁腦袋還在枕頭上亂撲楞,金黃|色的血一股股地往外噴。他把手放在被子上擦著,越擦越覺粘膩噁心。捏著那柄滑溜溜的小劍他跑到堂屋,從鍋灶裡掏出幾把草木灰搓手、搓劍,劍刃熠熠發光,劍像活了一樣……

從好友程小鐵匠那裡得到這把劍後,他每日都偷偷把玩。每當和尚與母親發出唼喋之聲時,他就把小劍在鞘裡來回抽動。村子裡不知有多少人當面奚落他是小和尚,他都以沁血的眼睛怒視。後來,那劍在枕下,似乎每夜都發出尖嘯,使他難以入眠,他知道到時候了。那一夜本該有大大的月亮,但鉛色的厚雲遮了月。村人入睡光景,竟淅淅瀝瀝地落起雨來,雨點很白,很稀,漸漸溼了地皮,低凹處有了爛銀似的水汪。和尚推門進來,打著一把黃油布傘。他躺在自己那間小屋裡,看到和尚收傘,光頭影影綽綽地亮。和尚不緊不忙地在門檻上颳著鞋底上的泥巴。他聽到母親問:“怎麼這會兒才來?”和尚說:“西村『大咬人』的娘七日墳,去唸了幾遍經。”“我道是怎麼來這麼晚,尋思著你不會來了呢。”“怎麼會不來!”“下雨啦。”“下刀子頂著鍋也要來。”“快進來吧。”和尚進房門時悄聲問:“肚子還痛?”“不怎麼覺的了,嗐……”“你愁什麼?”“他爹就到了十年墳了……我又成了這個樣,真是上也難不上也難。”“上吧,我來唸經”。……

那一夜他一直睜著眼,聽著枕下的小劍的鳴叫和窗外零落的雨聲,聽著和尚熟睡時發出的均勻的呼嚕和母親在夢中的囈語。貓頭鷹在近處的樹上怪笑一聲,驚得他折身坐起。他穿好衣服,提著小劍,站在和尚與母親的房門口諦聽片刻,心裡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似的寥遠空蕩。他輕輕拉開堂屋門,走到院子裡,抬頭看天,鉛雲有些淡薄。透出一片熹微的黎明之光。春雨依然如昨晚那樣,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落著,雨點落到土地上時滋潤無聲,落到水汪裡時發出輕弱的破碎聲。他沿著那條通往天齊廟的彎彎小路走去,這條小路有三里長,橫過一條潺潺湲湲的小溪流,溪水裡擺著幾塊踏腳的黑石頭。白天,溪水是異常清澈的,細沙的溪底上魚蝦歷歷可數。現在小溪灰濛濛的,罩著一層薄霧,雨點落水聲,使人倍覺悽惶。黑石頭溼漉漉的,水光瀲灩。他站在石頭上,低頭看著溪水怎樣在石頭前衝起浪花。看了很久。溪邊是平坦的沙地。栽著一片梨樹,梨花正開放。他跳過小溪,拐進梨林。樹下的沙地堅韌有彈性,時有大粒水珠下落。梨花在朦朧中白得有些扎眼。清冽的空氣裡,並無梨花幽香。

高粱酒。4

在梨林深處,他找到父親的墳墓。墳墓上生著幾十蓬枯草,老鼠在草間鑽出十幾個粗大的洞口。他用力回憶著父親的模樣,恍恍惚惚地記著一個瘦長的黃皮漢子,嘴上一圈焦乾的黃鬍子。

他回到過溪的小路邊,隱在一棵樹下,眼巴巴地看著溪中那幾塊黑石頭前那幾簇雪白的浪花。天色更淡更亮,雲漫漫平平,小路輪廓已清晰可辨。他看到和尚打著黃油布傘從路上急匆匆走來了。他看不到和尚的頭,和尚的頭被雨傘遮著。和尚的青色偏衫上有一點點的斑駁溼處。過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