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形之外,氣氛仍是輕鬆的。屋裡放著正受批判的西洋音樂,世英和建英著迷地玩攝影,我也常和他們一起在暗室裡埋頭苦幹。就餐的時間,我經常見到郭老。在餐桌上,他很少吃菜,也很少說話。可是,有一回,是他的生日,他自己說起他曾單獨一人做了一百人的飯菜,口氣特別自豪,大家都笑了。他很細心,常常示意讓人把我夠不著的菜挪到我面前。一次飯後,他親自剖了一隻椰子,走到我跟前,首先遞給我一塊。郭老是非常平易近人的。我在客廳裡翻一本日本畫報,他走過來,問我懂不懂日語,我說不懂,他便給我講解片假名和平假名。我和他玩康樂球,我第一次玩這種遊戲,卻贏了他,他向於立群誇我打得好,結果於立群立刻把我打輸了。他仍常常寫詩,寫好了就拿來給我們看,雖然我們看了必定是不置可否。

毛澤東詩詞是當時的熱門,我曾兩次聽郭老講解。一次是為我辦的專場,我請教,全家旁聽。我請教的是《清平樂·會昌》,問他如何理解“莫道君行早”這一句裡的“君”,是否有所喻指。他答:“我看不出來。”我說:“可是,有一種說法認為,‘君’是指西方帝國主義。”他說:“那太牽強了。”我翻開一本資料,指給他看,正是他自己曾經提出過這種說法。他立即快活地大笑,全體在場的人也大笑。還有一次,平英帶來一撥國際關係學院的學生,其中一些人有造反派的盛氣,向郭老擺出一副辯論的姿態,但郭老毫不介意,總是耐心地闡述自己的看法。有一個學生提到毛的詩句“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問郭老,聽說柳亞子得到這首詩後向毛要頤和園,是否真的。郭老連連搖頭,於立群也插話說,他們瞭解柳亞子的為人,不可能提出這種要求。我記得柳此後的確有“若將名園長遣我,躬耕原不戀吳江”之句,與世英耳語,世英也記得,立即去找出這首詩,讓我遞給郭老,郭老看了也哈哈大笑,說真沒有想到。

大約在1967年六七月間,世英向我提出一同編魯迅語錄。他說,這是音樂學院一個學生讓他編的,並許諾編好一定能印行。他如此描述那個學生:“這個人只要想幹什麼,總是能幹成的。”不久後我見到了這位能幹的人物,他就是與世英一起去浙江料理後事的民英的好友林銘述。世英對這項工作十分投入,我開始有些馬虎,在他的感召下也認真了起來。我們各自通讀魯迅全集,詳細摘抄卡片,然後把兩人的卡片放到一起,進行取捨和分類,擬訂編目。我們常常為一條語錄的取捨和歸類相持不下,互相挖苦。有一回,編目已定,他又推倒重來,提出一個別出心裁的新方案,興奮地說:“如果你不同意這個方案,你就不是人!”我反唇相譏:“看來你是現在才成為人的嘍。”在前海西街的那個深院裡,不時響起我們愉快而激烈的爭吵聲。在工作間隙,他會閒談對各種問題的看法。有一次談到他母親的病,他說:“其實她有什麼病?就是生活太舒適太安逸了,才什麼病都來了。”他用的那套全集是他父親的藏書,上面有郭沫若閱讀時畫的記號。有時候,他會指著畫了問號的某處笑著說:“瞧,盡挑毛病了。”他還對我說起一些掌故,其中之一是,他聽父親說,魯迅那首著名的《自題小像》的主題並非通常所解釋的愛國,而是寫魯迅自己的一段愛情心史的。快到年底時,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並由世英的未婚妻肖肖謄抄完畢,有厚厚一大摞,篇幅比當時人們編的版本都大得多,我相信思路也更為獨特。不過,能幹的林銘述始終未能把它印行,那一大摞稿子也不知去向了。林後來告訴我,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想讓世英有一件事可做,免得太寂寞。與林相識後,我也覺得他很能幹。他個兒不高,精力充沛,做什麼事都興致勃勃,在任何場合都談笑自如。我最佩服的是他的攝影,看了他的作品感到心迷手癢,便向世英借相機。郭家的相機都很高階,鑑於我是初學,世英就把一臺徠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