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修一抬頭收回全部思緒,好一會兒沒吭聲。

隨後他握著照庭的劍柄,竟緩緩站直了。

怨毒澆灌了八百年的魔物用南聖的臉看向他,心平氣和地說道:「劍修,魔自人心起,你今天就算拼了命把我留在東海,人間就能因此清平了嗎?」

當年你捨生忘死護住金平龍脈,自覺為國為民,到頭來,你是誰手裡的劍,又護住了什麼呢?

這供養著無渡深淵的靈石,當有一半記在你功名之下。那些追隨過你的人,如今又都是什麼下場?

大將軍,無數人傳頌你名,可你聽見百亂民們啃噬親人屍首時不絕於耳的哀歌了嗎?

你聽見他們夜以繼日的詛咒了嗎?

支修仰頭望向那張先聖的臉,直面了天地的拷問。

然後他緩緩笑了:「晚輩只是區區一個劍修,資質不佳,非神非聖,為何要自不量力去兼顧大局?」

他目光悠遠而寧靜,像是在回應自己的道心:「且顧當下能問心無愧就不錯了,無暇後悔來路,也無力周全結果。」

「你此時又待如何?」

支修輕聲說道:「此時人在東海,劍在東海罷了。」

飛瓊峰主劍在手時,身後永遠是懸崖。

拜入司命門下兩百年,星辰海只教會了他忘記瑣事的時候臨時觀天象,以免在後輩面前丟人現眼。

到底沒教會他瞻前因顧後運。

照庭還是照庭。

那魔物大笑道:「司命門下,竟出了個不看來路不論因果的!」

奚平此時已經飄到海面,那無渡海底近距離遭遇過一次的恐懼透過仙器,細針似的紮在他脊背上。他第一反應是伸手探入芥子,檢視三哥的靈骨,見靈骨安好先鬆了口氣。

然而來不及跟莊王報平安,奚平那口氣又吊了起來——他方才分明感覺到師父了,人呢?

圈著他的不知是個什麼,奚平東摸西摸也沒找到出口,只聽見仙器外的水聲:「師父?」

他的聲音在仙器裡震起了迴音。

奚平砸了仙器一下:「這玩意怎麼出……」

話沒說完,東海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奚平猝不及防地被海浪拋起,腦袋撞上了仙器。

然而那捲著他的仙器卻溫柔地託了一下他的頭。

「士庸,」他聽見支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透過那仙器傳來的,師尊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求道一節,我還沒跟你講過。這麼多年,為師自己叩問天地並無結果,實在不好貿然誤人子弟。」

奚平小半個身體都是沒長出血肉的白骨,重心有點不穩,他扎著四肢,艱難地保持住了身體的平衡,心卻忽然漏跳了幾下。

這話怎麼聽著……

「你入門的時候說,『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問天地,天地肯定都被煩死了』,」支修的聲音似乎帶著一點笑意,「稚子無邪,說得沒錯,反倒是我們這些人走太遠,時常忘了來路。」

「師父不著急,咱們回去再講,」奚平喉嚨乾澀起來,「先……先放我出來好不好?」

「為師沒有什麼能傳授你的,只有一點彎路,倒可以做你的前車之鑑。」支修沒理會,逕自說道,「不要問天地,哪怕你的道不為天地所容——問你自己。還有……」

「師父!」

「不要讓別人窺視你的道。」

第64章 山陵崩(十六)

奚平慌張地在仙器上找出口:「師父放我出去……師父!」

支修沒了聲音。

照庭織就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網,自不量力地要將那魔物扣在東海。

「師父……」升靈品階的「葉子」也只是片葉子,在滄海怒濤中被吹打得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