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半信半疑的,並且最不相信雨薔瞎眼復明又瞎眼的事實,總以為那只是心裡作祟,是心眼的自封自閉,或者是夜盲症或者別的眼疾?豈料這些,竟然在嬌蕊的身上重演再現,而且與陽子自己有關?究竟,這是怎樣的災難與劫數?究竟在嬌蕊和雨薔和陽子自己之間,有著怎樣的因果與宿怨?為什麼人會那麼脆弱?脆弱到不堪一草一木一物一事的侵襲?

陽子的眼前又閃現出六年前的情景,那個舉止高貴氣質雍容的嬌蕊,那身金絲絨的旗袍,那高綰成富貴髻的髮式,雖然即將臨盆,挺著碩大無比的一個肚子,但那逼人的氣度,走出豪華轎車猶如走出戲文裡皇娘娘湘簾繡帳的車輦。後來,她又以皇娘娘的步態朝她走來,卻突然一個踉蹌,腳底下亂了方寸。再後來,她就被下人們攙扶著走過院子,眼淚流得像河。陽子無從想像那一刻的嬌蕊,就那樣變做盲眼——她是否也像可憐的雨薔,心中充盈著無法感知的恐懼和難以隱忍的心殤。

陽子早在從商州歸來時就知道這個嬌蕊和傘店傳說中的小桃紅其實就是一個人,以前只聽見傘郎和桑眉說過,嬌蕊是隨了一個將軍出了商州的,卻原來他們是到了大連,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陽子又想起她從商州回來,抱著女兒重回小樓的情景。

當她踏進熟悉的小院時,她驚詫於曾經盛放過紫薇花的那一隅故地,現在掛滿了滿樹的相思豆。陽子在相思樹下徘徊許久,魂遊神移思緒萬千找不到自己,卻在驚慌失措的瞬間看見了魂不守舍的將軍。她聽到門庭裡重簾籠罩之中,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呼亂叫,聽見好多人在忙亂,下人們驚喜交加:“太太醒過神了,太太醒過神了!太太睜眼了,太太能看見東西了!”一陣沉寂,像是經過了一場夢,門簾裡傳出悉悉梭梭的聲響,一隻瘦骨嶙峋的女人的手,顫顫巍巍地從簾子後面伸了出來,抖落出一襲雪白的糾結不清的東西在胳膊上,手臂上,細看竟是雪浸霜洗過的銀絲縷縷——誰的頭髮?!

陽子是從那身顏色黯淡、破損不堪的雙開岔的金絲絨旗袍上認出她是誰的。只是不明白,僅僅六年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她老了容顏,白了頭髮,變成“白毛女”來?

陽子看見她的眼睛在耀目的天光下淚流不止,就像乾涸的泉眼裡突然冒出了汨汨而流的潤澤生命的泉水,像冬天最後一場霜雪融化了,像久旱的夏日降下甘霖,像春天裡暴漲的桃花水,像秋天裡泥濘的路邊一條潺緩而流的澗溪。透過淚簾,她一眼就認出來陽子是誰,慘笑了一聲,她說話了:“你還認識我嗎?我就是嬌蕊。”

陽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嬌蕊這個名字和她獨特的見面方式;卻再也無從感知那句簡短的問話之外潛在的內容和另一種層面上的思想。現在想起來;其實當時嬌蕊最想說的首先是這樣一句話:“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了你六年,你終於回來了!你給了我六年暗無天日的歲月,六年有黑沒明的日子但你終於回來了……”誰知她只是悽切地一笑,只是柔弱無比地告訴陽子她就是嬌蕊,好像只是告知陽子她的雪一樣蒼白的白髮和美麗已逝的容顏。而陽子,在最初的驚訝過後,本能地,敏感地,豎起一身的防備,她說:“我是陽子,我回到我自己的家裡了,這裡原先長著紫薇的,這是我的家!”

那一天的陽子說完了那句話後,就徑直走上了她的小樓。

她看見小樓上纖塵不染,一切如昨,窗戶緊閉著,桌几上的書卷,繡架上的繡品,都是六年前的樣子。好像她從來不曾有過那樣一次遙遠而漫長的離別,好像她只是神思恍惚地做了一個夢。而在商州所經歷的那一切,那些與傘郎與花娘在一起的日子,突然間顯得縹緲迢遠,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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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子後來知道了小院裡的將軍和他的相思樹,知道這六年中,就是他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