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我累極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遠中氣十足,精神奕奕,過著華麗繽紛的生活……旁人只要與她一照臉,就已經覺得倦得會垮。」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婦女了,聲音很響,有句口頭禪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訴說身體不好,五癆七傷,看上去卻非常結實,有些似勞動婦女,我不明白她從前的秀氣去了哪裡……」他用手撐著頭,喃喃說,「一晃眼大家都為生活侵蝕……」

「明天再說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著我,「承鈺,」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們與她鬥到底,我們不能分開。」

他喝醉了。

隨後他倒在床上睡著,鼻鼾輕微而均勻地上落,我坐在床頭,拉開抽屜,數我珍藏的寶物。

一件一件,紗的披風,白色長手套,釘玻璃長管珠的手袋,假寶石的項鍊,成疊郵票本子,還有,還有會下雪的紙鎮……

就有這些是永恆的,實在的,屬於我的。不然我不過像一隻皮球,被踢到東,又踢到西。

說什麼事業將來,弄得不好,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別人過太平日子的時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沒有至親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親那邊還有叔伯兄弟,沒有人過問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於琛。

天漸漸亮了。

手中拿著的是一隻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臉與纖細的手,眼睛低垂,臉頰上一滴老大的眼淚。

我們都是小丑。

母親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過得真快,短短數小時,才熄燈,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魚肚白,時間到底往什麼地方去了?

我無暇想這些,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對付。

而他們,卻一直埋怨我不像一個孩子。

傅於琛的酒醒了。

我們在早餐桌子上相見,他把昨夜與我母親會面的過程重複一遍,語氣頗客觀冷靜,與昨夜大有出入。

最後他說:「這件事影響你的前途,承鈺,你要考慮清楚,幸虧你已十五歲,已具獨立思考能力。」

他雙眼沒有看我,怕眼神出賣他。

「你母親這次嫁了義大利人,年紀雖不小,在米蘭做紡織生意,經濟情形卻很過得去,想來也不會虧待你。」

我靜靜聽著。

「他們今夜來吃飯,你還有一日時間考慮。」

我點點頭,站起來。

「到什麼地方去?」

「上學。」

「今日還上學?」傅於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曠課。」

我捧起書包出門。

坐在車子裡才覺得雙眼澀倦,經過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車,就看見惠保羅與他的朋友攔在我面前。

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惡氣全部出在他們頭上。

「走開走開走開,我沒有時間同你們玩。」

「承鈺——」惠保羅纏上來。

「為什麼是我,嘎?」我厭惡地說,「我只見過你三次,幹麼一副可憐相,像是我拋棄了你?」我轉向他的朋友,「還有你,你這個沒有姓名的人,也陪著他瘋。去去去,我再也沒有精力了。」

惠保羅本人沒說什麼,他的朋友已經開口:「走吧,她當你似一條狗。」

惠保羅追問:「承鈺,你不是說一切從頭開始?」

「你誤會了,我不是指這種關係。」我推開他。

到課室坐下,只覺一邊頭隱隱作痛,什麼都來得早,包括頭痛在內,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