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都染綠了。曹夢九牧高密縣時,日夜捉賭,他在一個墳塋盤裡被抓,捱了二百鞋底,穿著一條紅腿一條黑腿的褲子,被罰在縣城掃街兩個月。釋放後,他遊蕩到東北鄉,進賃行。他聽說和尚死後母親也在門框上吊死了,他夜裡回家看過一次。後來就出了高粱地裡與我奶奶的故事。

餘佔鰲走出小酒店,退到高粱地裡,遙望著小酒店透出的昏黃豆油燈火,一直等到新月升起又落下。空中一片星光閃爍,高粱上的涼露一點點落下來,地上浮游著冰冷的寒氣。半夜時分,他聽到小店的門吱呀一聲響,一片燈光撲出來,一個胖大的黑影子跳到燈光裡,四顧後,又退了回去。餘佔鰲認出了那是胖老頭。胖老頭進了屋,那個高大的花脖子土匪才非常疾速地閃出來,隱沒在黑影裡。胖老頭關門熄燈後,星光下顯出那個破爛酒旗像招魂幡一樣抖著。花脖子土匪沿著路邊走過來,餘佔鰲屏聲息氣不敢動彈。恰恰在他面前,花脖子土匪立定撒尿。臊氣撲鼻。餘佔鰲捏著小劍,想:只要往前一攛,就能把這個大名鼎鼎的土匪頭子幹掉。他的肌肉都繃緊了。他只想,自己與花脖子無冤無仇,花脖子與縣長曹夢九抗衡作對,曹夢九打過自己二百鞋底,殺死花脖子實在沒有道理。但他想:我本來是可以殺死這個大名鼎鼎的花脖子土匪的,我故意不殺死他。

花脖子土匪當然不知道他面對著的危險,更不知道兩年後,自己就要赤條條地被這個小夥子打死在墨水河裡。他撒完尿,提拎著褲子走了。

餘佔鰲跳起來,進了靜悄悄的村子。他翹腿躡腳地走,沒有驚動家家皆養著的狗。來到單家大院時,他屏氣定神,仔細察看地形。單家一排二十間正房,中間一堵牆隔成兩個院落,院牆連成一圈,開了兩個大門口。東院是燒酒作坊;西院是主人住處。西院裡有三間西廂房。東院裡有三間東廂房,住著燒酒夥計。東院裡還搭著一個大廈棚,廈棚裡安著大石磨,養著兩匹大黑騾子。東院還有三間南屋,開著一個衝南的小門,屋裡賣酒。餘佔鰲看不到院裡的光景,院牆太高了,伸手踮腳,還摸不著牆頭。他猛一躥跳,牆壁沙沙響,院子裡的狗就大叫起來。他退出半箭遠,蹲在單家收購翻曬高粱的場院邊上打著主意。場上碼著一堆高粱秸子,一堆高粱葉子。高粱葉子是新劈下來曬乾的,散發著一股怪好聞的清香味兒。他在高粱秸子垛邊蹲下,掏出火鐮火石火絨,在垛後打著火,點燃了高粱秸子,火剛要旺時,他猛然想起了什麼,伸手把火捂滅。後來他點燃的是那個離開高粱秸子垛二十幾步遠的高粱葉子垛。高粱葉子鬆軟,著得快,也滅得快,那天晚上無風,天河橫亙,星斗燦爛,一把大火直上直下,映得半個村莊亮如白晝。

餘佔鰲大喊幾聲:“救火啊——救火——”就跑到單家院牆西側拐角的黑影裡躲起來。火舌直舔著天,連聲巨響,滿村的狗咬成一片。單家東院裡的燒酒夥計們從夢中驚醒,一齊高聲喊叫。大門咣噹一聲開了,擠出十幾個衣衫錯亂的漢子。西院門也開了,那個頭梳乾枯小辮子的乾巴老頭跌到大門外,嘴裡叫苦不疊。兩條黃毛大狗撲出院,圍著火堆瘋了般叫嚷。

“救火……救火……”乾巴老頭哭腔哭調地叫著。燒酒的夥計們急匆匆跑回去,拿了扁擔水桶往水井那兒跑。

餘佔鰲脫掉蓑衣,溜著牆根,一閃身進了西院。他貼在單家的影壁牆後,看著外邊那些亂紛紛跑動的人。一個夥計搬起一桶水,對著火焰潑過去。那道水在火光中像一匹白亮的綢子,被燒得卷卷曲曲。夥計們往火裡連連潑水,水瀑一會兒如弧,一會兒如線,交叉成一幅極美的圖畫。

一個老成智慧的聲音說:“掌櫃的,別救了,由著它燒吧。”

“救……救……”那老頭子哭叫著,“你們快救啊……這是一冬的騾草……”

餘佔鰲顧不上去看外邊的景緻,悄悄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