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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特點稍加誇張而描出在紙上。誇張過分,妨礙了實物的尺寸、色彩,或解剖之理的時候也有。例如畫吠的狗,把嘴畫得比實物更大了些,畫跑的狗,把腳畫得比實際更長了些,畫遊戲的狗,把臉孔畫成了帶些笑容。然而看畫的人並不埋怨畫家失實,反而覺得這畫富有畫趣。所以有許多畫,像中國的山水畫,西洋的新派畫,以及漫畫,為了要明顯地表出物象的神氣,常把物象變形,變成與實物不符,甚或完全不像實物的東西。其中有不少因為誇張過甚,遠離實相。走入虛構境界,流於形式主義,失卻了繪畫藝術所重要的客觀性。但相當地誇張不但為藝術所許可,而且是必要的。因為這是繪畫的靈魂所在的地方。
故正式的作畫法,不是看著了實物而依樣畫葫蘆,必須在實物的形似中加入自己的遷想———即想象的工夫。譬如要畫吠的狗,畫家必先想象自己做了狗(恕我這句話太粗慢了。然而為說明便利起見,不得不如此說),在那裡狂吠,然後能充分表現其神氣。想象的工作,在繪畫上是極重要的一事。有形的東西,可用想象使它變形,無形的東西,也可用想象使它有形。人實際是沒有翅膀的,藝術家可用想象使他生翅膀,描成天使。獅子實際是沒有人頭的,藝術家可用想象使他長出人面孔來。造成sphinx〔獅身人面像〕。天使與Sphinx,原來都是“無形不可睹”的,然而自從古人創作以後,至今流傳著,儲存著,誰能說這種藝術製作比畫“旦暮於前”的犬馬容易呢?
我說鬼魅也不容易畫,便是為此。鬼這件東西,在實際的世間,我不敢說無,也不敢說有。因為我曾經在書中讀鬼的故事,又常聽見鬼的人談鬼的話兒,所以不敢說無,又因為我從來沒有確鑿地見聞過鬼,所以不敢說有。但在想象的世界中,我敢肯定鬼確是有的。因為我常常在想象的世界中看見過鬼。———就是每逢在書中讀到鬼的故事,從見鬼者的口中聽到鬼的話兒的時候,我一定在自己心中想象出適合於其性格行為的鬼的姿態來。只要把眼睛一閉,鬼就出現在我的面前。有時我立刻取紙筆來,想把某故事中的鬼的想象姿態描畫出來,然而往往不得成功。因為閉了目在想象的世界中所見的印象,到底比張眼睛在實際的世間所見的印象薄弱得多。描來描去,難得描成一個可稱適合於該故事中的鬼的性格行為的姿態。這好比偵探家要背描出曾經瞥見而沒有捉住的盜賊的相貌來,銀行職員要形容出冒領鉅款的騙子的相貌來。閉目一想,這副相貌立刻出現,但是動筆描寫起來。往往不能如意稱心。因此“鬼魅最易畫”一說,我萬萬不敢同意。大概他們所謂“最易”,是不講性格行為,不講想象世界,而隨便畫一個“鬼”的意思。那麼亂塗幾筆也可說“這是一個鬼”,倒翻墨水瓶也可說“這是一個鬼”,毫無憑證,又毫無條件,當然是太容易了。但這些只能稱之為鬼的符,不能稱之為鬼的“畫”。既稱為畫,必然有條件,即必須出自想象的世界,必須適於該鬼的性格行為。因此我的所見適得其反:“犬馬最易,鬼魅最難。”犬馬旦暮於前,畫時可憑實物而加以想象,鬼魅無形不可睹,畫時無實物可憑,全靠自己在頭腦中shape①(這裡因為一時想不出相當的中國動詞來,姑且借用一英文字)出來,豈不比畫犬馬更難?故古人說“事實難作,而虛偽無窮”,我要反對地說:“事實易摹,而想象難作。”
畫鬼(2)
我平生所看見過的鬼(當然是在想象世界中看見的),回想起來可分兩類,第一類是兇鬼,第二類是笑鬼。現在還在我腦中留著兩種清楚的印象:
小時候一個更深夜靜的夏天的晚上,母親赤了膊坐在床前的桌子旁填鞋子底,我戴個紅肚兜躺在床裡的篾席上。母親把她小時所見的“鬼壓人”的故事講給我聽:據說那時我們地方上來了一群鬼,到了晚上,鬼就到人家的屋裡來壓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