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行年五十,方知四十九年之非。”我近來在漫畫寫作上,也有今是昨非之感。但也不完全如此,在酒後,在病中,在感動之下,在懊喪之餘,心情常常變換,筆調也時時反覆。所以上述的四個時期的作風,並不判然劃界,卻參差互動地出現在我的筆下,不過出現的程式大約如上而已。

學畫回憶(1)

假如有人探尋我兒時的事,為我作傳記或訃啟,可以為我說得極漂亮:“七歲入塾即擅長丹青。課餘常摹古人筆意,寫人物圖,以為遊戲。同塾年長諸生競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甚至爭奪毆打。師聞其事,命出畫觀之,不信,謂之曰:‘汝真能畫,立為我作至聖先師孔子像!不成,當受罰。’某從容研墨伸紙,揮毫立就,神穎譁然。師棄戒尺於地,嘆曰:‘吾無以教汝矣!’遂裝裱其畫,懸諸塾中,命諸生朝夕禮拜焉。於是親友競乞其畫像,所作無不維妙維肖。……”百年後的人讀了這段記載,便會讚歎道:“七歲就有作品,真是天才,神童!”

朋友來信要我寫些關於兒時學畫的回憶的話。我就根據上面的一段話寫些吧。上面的話都是事實,不過欠詳明些,宜解釋之如下:

我七八歲時———到底是七歲或八歲,現在記不清楚了。但都可說,說得小了可說是照外國演算法的,說得大了可說是照中國演算法的。———入私塾,先讀《三字經》,後來又讀《千家詩》。《千家詩》每頁上端有一幅木板畫,記得第一幅畫的是一隻大象和一個人,在那裡耕田,後來我知道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圖。但當時並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意思,只覺得看上端的畫,比讀下面的“雲淡風輕近午天”有趣。我家開著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務討些顏料來,溶化在小盅子裡,用筆蘸了為書上的單色畫著色,塗一隻紅象,一個藍人,一片紫地,自以為得意。但那書的紙不是道林紙,而是很薄的中國紙,顏料塗在上面的紙上,會滲透下面好幾層。我的顏料筆又吸得飽,透得更深。等得著好色,翻開書來一看,下面七八頁上,都有一隻紅象、一個藍人和一片紫地,好像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書的時候,父親———就是我的先生———就罵,幾乎要打手心;被母親不知大姐勸住了,終於沒有打。我抽抽咽咽地哭了一頓,把顏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先生———就是我的父親———上鴉片館去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顏料盅子,叫紅英———管我的女僕———到店堂裡去偷幾張煤頭紙①來,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手照”②底下描色彩畫。畫一個紅人,一隻藍狗,一間紫房子……這些畫的最初的鑑賞者,便是紅英。後來母親和諸姐也看到了,她們都說“好”,可是我沒有給父親看,防恐吃手心。這就叫做“七歲入塾即擅長丹青”。況且向染坊店裡討來的顏料不止丹和青呢!

後來,我在父親曬書的時候找到了一部人物畫譜,翻一翻,看見裡面花樣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藏在自己的抽斗裡。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給紅英看。這回不想再在書上著色;卻想照樣描幾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像。虧得紅英想工③好,教我向習字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印著了描。記得最初印著描的是人物譜上的柳柳州像。當時第一次印描沒有經驗,筆上墨水吸得太飽,習字簿上的紙又太薄,結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滲透了墨水,弄得很齷齪,曾經受大姐的責罵。這本書至今還存在,最近我曬舊書時候還翻出這個弄齷齪了的柳柳州像來看:穿了很長的袍子,兩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頭作大笑狀。但周身都是斑斕的墨點,便是我當日印上去的。回思我當日最初就印這幅畫的原因,大概是為了他高舉兩臂作大笑狀,好像我的父親打呵欠的模樣,所以特別有興味吧。後來,我的“印畫”的技術漸漸進步。大約十二三歲的時候(父親已經棄世,我在另一私塾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