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總會消失的,無論什麼事都經不起時間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頭上的烙印。

我嘆口氣。

應邀參觀了水產系十五個實驗室,這些裝置既是學生實習的場所,又是教師及研究人員的基地。來到水產系海洋動物標本室,只見各種魚類蝦貝藻千姿百態,琳琅滿目,彷彿走進海底龍宮。

實驗室陳列著兩千多種標本,許多稀奇古怪的魚類及海中生物,有些從未見過,真正大開眼界。

一邊走一邊自卑起來。

不知恁地,科學實驗室永遠給文科生壓迫感,因為他們做的,我們不懂。

女人也是。

她們會生孩子,我們不會,真神秘,現在男人會做的事,她們全會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們能夠孕育下一代。

盛國香完全不愛說話,而我,剛相反,念小學時就被老師在手冊與成績報告表上打「愛說話」的字樣,算是黑點,教師愛啞巴,例加三分。

國香常用語只包括是,不是,對不起,相當好,謝謝。

她認為語言用來表達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語言也可以用作長篇大論寫情寫景。

而那正是我的專長。

一次,我徹底地描述施宅園子風景,她「嗯嗯嗯」地詫異,「是嗎,是這樣的嗎」,完全沒留意到。

她是那種把手錶當雞蛋煮的瘋狂科學家。

我總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做妥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時清晨還坐在打字機面前,也問:為什麼不以這種堅毅的態度來寫小說大綱?

怎麼會沒有原動力?這是我的事業呀。

反而奮不顧身去為別人的事業努力。

話雖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與盛國香交談,十分窩心。

累了,頭枕在打字機上憩一憩,還是老式的字鍵式機器,換帶子時,手會弄得墨黑。

國香吃驚道:「這麼落後!」

她用的是一套萬能電腦,無所不能,內文顯示在螢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確了,才按一個鈕,轉印到紙張上。

要我學用那樣的機械,不可能。

施導演曾對我說:「我當那套機器是活的,每天走過,都恭敬地向它說早,免得開罪它,有後顧之憂,誰知道,也許有一日它會統治我們。」

老施是個好人,他使我內疚。

我還想學費茲哲羅呢,頭髮梳一綹下來,垂在額角,憂鬱的面孔,穿件白色長袖襯衫,褲袋中放一隻扁酒壺,隨時取出喝口威士忌,靈感一到,啪啪啪敲響黑色始祖打字機,寫出夜未央這樣浪漫腐敗感人肺腑的小說來。

電腦與我何優哉。

藝術不會敗給科學。

偏偏國香又代表科學。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對文學一點知識都沒有,慘得不得了,但是越慘越喜歡她。

她會把一百年的孤寂說成一千零一夜,然後心虛地問:「差不多吧,都是時間上的問題。」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籌備婚事。

所有責任都落在他肩上,原來新娘子出差開會去了,你說厲害不厲害。

家裡要裝修,新的傢俱新的電器,新人事新作風,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難為新郎倌。

我與國香已經熟稔。

她時時來我們家。

一日大哥把舊窗簾拆了下來,換上新的,又認為花樣太亂,再除下,掛上第三套,滿地都是一匹匹窗簾,她就坐在布匹上與我研究功課。

我看著她淺褐色的臉龐,睫毛尖端一截被曬成金色,眨動時如只粉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