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羅迦死了,摯友也就剩蘇提燈一個……於是,連蘇提燈都不能算是他的了,他自己又剩下些甚麼呢?

沉瑟恍恍惚惚間,又想起當年他武學登峰造極而奔赴南疆所求的那趟答案。

一身花衣的男人笑的風流無比,他雙眼未離過棋局,薄唇卻輕啟輕合道,「敢問沉公子可是局中人?」

「自然是。」

「局中人為何想知後續果?」

「自怕當局者迷。」

「你不必怕。」

「前輩何出此言?」

「因為你足夠清醒。沒有能困住你的棋局。」蘇景慕收拾了黑白子,重新開啟了一局,這一局,沉瑟由觀棋人,也成了下棋之人。

兩方膠著之時,還未分勝負,蘇景慕笑盈盈夾了一子,並不急著下,氣定神閒續問道,「沉公子不問我剛才那話因由?」

「晚輩也在一直思索答案。」

「未免太過自謙。你來找我時自報家門的第一句,就已然應了我了。」

沉瑟愣住。

他那時無非說的是——晚輩修羅門二當家沉瑟,今次特從中原遠赴南疆,只為尋蘇景慕蘇前輩,求一句話的答案。

「修羅門可是那個盡出殺手的門派?」

「姑且算是。」

「喜好由己,好人壞人皆殺的那個殺手門派?」

不大明白為何要特意點一遍這幾個詞眼、為何要將其拿出來單獨再問一遍,沉瑟還是點了點頭。

「原來你便是那個無情的修羅沉瑟啊,」蘇景慕當時笑捏了一枚棋子在手心把玩,眼神意味深長的盯著他看,「殺手……沒有感情,也不必有感情。」

「因為……你終歸是一無所有的。」

沉瑟恍然驚醒。

手中棋子砰然落在了棋盤上,吭嗆跌了一下便定了穩妥,蘇景慕笑盈盈的圍了這枚子,「果然彗心人,這便通透了。」

及至最後落得一身傷,回到中原的時候,沉瑟腦子裡還是蘇景慕那幾句話,「這一身傷,可是有知己為你心疼,可是有紅顏替你垂淚,可是有敵手暗地拍掌,可是有路人投以可憐一瞥?」

「沒有,統統沒有。沉瑟,你以孤獨造至武學巔峰,又以巔峰造至一身孤獨。孤獨的人向來最清醒,清醒的人也向來最孤獨。因為一無所有所以孤獨,又因為孤獨所以異常清醒。」

——因為你足夠清醒,便沒有困得住你的棋局。

——因為你的清醒來自你的孤獨,你的孤獨歸根結底於你一無所有。

——你是一無所有的,沉瑟。站在頂峰上的人都一無所有。

——你不必嗟嘆甚麼,沉瑟,佛家有句箴言,我前些日子見著我家小孩兒來問我了,童音稚嫩脆生好聽,卻合著心跳聲問的我一拍一愣。

——他說,凡事不可太盡,凡事太盡,緣必早盡。

——你不是問我那個問題最終的解法麼?一句話足以講明白了。

——沉瑟,你以孤獨擁有一切,又因一切可擁而只剩孤獨。

是命該如此罷……

一生孤苦,不必依,無所留。

蘇提燈,原來竟連你,都不能是陪我在身邊的。

沉瑟又緊了緊懷裡少年的單薄身形,這個數十年如一日,他漸漸養大的,有些心智發育的過於黑暗了的孩子。

可無論怎樣,你都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啊,蘇提燈。

無論多麼黑暗,無論多麼喪心病狂,無論多麼陰險狡詐,無論多麼作惡多端……

畢竟我知道曾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所以我可以原諒你。

畢竟你像是我一手養出來的,所以就算我不知你根底,我也可以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