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看看,讓那一點輪廓漸漸印入心底,不可消磨,好讓以後自己年老體弱後回想,一切細節,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時都沒有話,只那小姑娘把當時雨驛中的一曲低低唱來:“……共倒金荷家萬里……家萬里……”

“……難得樽前相屬……”

這倥傯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葉落悄然。遙遙村舍中,隱聞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幾時幾刻的樽前相屬呢?

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體會出做詞人心中的痛來,唱到星斗悄轉——哪怕只是一刻的相屬,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駱寒細訴了她在路上從荊三娘那兒聽來的易斂與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滿是激動:那麼“醉顏閣”中的離奇一遇;那麼片言之中緣定三生;那麼“永濟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時艱;這樣的情緣是不是也是好多人的心中一夢?只要那夢不醒,人生就還是好的、可以期盼與留連的——

哪怕那只是別人的夢。

“世間萬般事,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駱寒很靜,瞎老頭的胡琴響起,弦澀音寒。荒村寂落,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夢破夢園?

駱寒那晚沒有宿在柴房,他把柴房讓給了那祖孫二人,自己一個人去了村外。冬很冷,他還是躺在了一塊略乾的地上。這些天經歷很多很多,他只想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天上的雲太多,星也不再是坦蕩無遮的了。雲是看不見的,暗暗的陰翳在那裡,如人世間所有看不見的倫理、秩序、道德與障礙。駱寒的眼再利,也穿不透那雲層,握不住那星光。

只有冷是一種確實的感覺,讓你覺得實實在在地在活著。

他後來一個人牽這那駱駝到了江邊,衣履去盡,裸身一浴。他在十二月的長江裡酣泳。水中更冷——反正哪兒都是冷,為什麼不讓它冷得徹底一點?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樂有人愁,有人夫婦同羅帳,有人飄零在外頭。十二月十七,他就要面對此生以來最嚴酷的一個挑戰。可是他覺得很累,生活總是不斷把你打擊成碎片,所有頑強的人不過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將之再粘合起來。

但粘起後的人形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呢?駱寒想摸摸自己的劍,劍在岸上——但怕連劍都不再那麼可靠了,他在很累很累中浮在水上睡了。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狀態最不好的日子。但在這樣的日子中,他要迎來與袁老大的一戰。

數天之後,紫金山下。

這一天只怕是江南武林近十數年來最熱鬧的日子了——哪怕十六年前的文昭公歸隱也沒這等喧鬧。

紫金山下‘有寄堂’。那一天,整個‘有寄堂’都被江南文府給包了下來,到場的都是一方巨擘:比如天目瞽叟雷震九、比如辰州言家的言悟語、再如江湖六世家人物……,官面上的也有左金吾衛李捷親至,外加宮中李若揭的三大弟子。另外蘇北落拓盟庾不信、秦府長史韋吉言也不期而至。

卻有一人獨坐一桌,左臂已缺、包裹處血跡猶新,右肩上用夾板吊著一臂、似已粉碎。這人居然是雖重傷在身,猶未挫盡其雄心的金日殫。

‘有寄堂’並不是一個酒樓,而是一家世族的郊外園林。堂外,草木規整,大有格局。堂內,精雕細刻,縷繪雙絕。——怕也只有江南文府才有這等面子,借下偌大庭院。

文家出面招待的主人正是文翰林。他臉色稍顯蒼白,但精神還頗健旺。畢結忙前忙後,招待佈置,雜務繁重。有一個路過江南的武林人士見狀不由奇怪,與同桌的說道:“文家今日怎麼肯下這麼大力氣,用上這麼多銀子,弄起這個大會?——江南一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旁邊人不由笑了,只聽一個老者道:“老兄,快別這麼問。別人聽到了,怕真要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