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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不止是個陌生人,而且儼然是一個異物。他的氣息與他們的不同。他說話的聲音與他們的不一樣,使用的幾乎是不同的詞語,好像他置身於不同的環境,處在另一個世界,小孩蹲在床邊,感到父親健壯的身體和無意識的鄙視,彷彿充滿了整個房間,而他自己也同母親一樣感到無可奈何,垂頭喪氣。
第三個幻影是女黑奴,就是那天上午當兒子和他的新娘回家時,乘上輕便馬車離開的那個黑奴廚娘。她離開時是個奴僕,1866年回到老住處仍然是奴僕,而且這次是步行回來。她是一個身軀龐大的女人,她的面孔既容易發怒又會很平靜:黑人隨不同情景而改變面譜的悲劇。主人去世之後,到她終於相信她再也見不到主人或者她的丈夫(那位跟隨主人上戰場也一去不歸的“侍奴”)的時候為止,她一直拒絕離開鄉間的那幢房,她隨主人一道遷去而當主人騎馬奔赴戰場時又託她照管的住房。父親死後,兒子去收拾父親的個人遺物,關閉住宅,主動提出供養她。她拒絕接受供養,而且還拒絕離開。她開闢出自己的菜園,獨個兒住在那兒,等待她丈夫歸來,拒不相信她丈夫已死的傳聞。那只是模糊的傳聞:據說,他的主人在範·多恩28騎兵隊偷襲格蘭特將軍29在傑弗生鎮的軍需倉庫的戰鬥中喪命之後,這個黑人悲痛不已。一天夜裡他溜出了軍營。接著便有不少關於一個瘋黑奴的傳說:他在敵人前線附近被聯邦軍隊的哨兵抓住,又講起那段含混的關於他的失蹤主人的故事,說是北方佬為了索取贖金把他給扣押了。人們簡直沒法讓他想想主人也許可能是死了。“不,先生,”他總是說,“不是格爾老爺,不是他。他們不敢殺海託華家的人。他們不敢。他們把他藏在麼子地方了。要迫他說他和我把夫人的金銀器具藏在哪搭子了。他們要的就是這個。”每次他都逃跑出來。後來有一天,聯邦軍隊中傳聞有個黑人用鐵鏟攻擊一位北方軍官,迫使軍官開槍自衛。
很長一段時間,女奴不相信這種說法。“哪像啊,他莫得那傻,那麼子幹,”她說,“他要見到他們,他沒那腦筋曉得拿鐵鏟揍。”她這樣嘮叨了一年多。然後有一天她出現在少爺的家門口,手裡提著一包隨身物品,十年前她離開這幢房子,以後沒再進過門。她走進屋裡說:“我這來了。您筐裡柴火夠來晚飯煮不?”
“現在你自由了,”主人的兒子對她說。
“自由?”她說。她愣住了,帶著鄙夷不屑的沉思神情。“自由?自由又啷個,還不是格爾老爺給殺了,波普給成了個大笨蛋,上帝也不沒法叫他那笨。自由?甭對我說啥麼子自由。”
那是第三個幻影。同這個幻影一起,那孩子(那時他不比一個幻影強多少,而今坐在漸次暗淡的窗邊的正是他)老在談論著幽靈。他們從未感到過疲倦:孩子全神貫注,眼睛睜得大大的,又害怕又喜歡;年老的女黑奴則帶著沉思的神情,流露出粗獷的悲哀和自豪。但是,這在孩子聽來卻又驚又喜。他毫不感到恐懼,當他得知他祖父殺死了“成百上千”的人,聽說黑人波普臨死時還打算結果一個人的性命,他被告知的所有這些他都相信。他不感到恐懼,因為他們不過是幽靈而已,從未有人親眼見過,他們是些英勇、單純而又熱情的幻影;而他所瞭解和害怕的父親卻是一個永遠不死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