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x年,我二(戴望舒)

這幢房子是一個德國人的,德國人回國公幹去,就讓馬爾蒂管著。馬爾蒂住在一樓,同一樓層住著一位英國爵士,叫巴爾伏。這才真是個老頭,一個紳士派頭實足的老頭。那天,他在花園裡擺弄著花,象個園丁那樣,還圍著圍裙。可是他那嚴肅裡透出一絲微笑的眼神自有一種身份的莊嚴。他透出微笑,自然不是因為我,我看到他是怎麼看著朵朵,又是怎麼看著麗娟的。這種莊嚴裡微笑出來的眼神好象在提醒我什麼。很久以後我才想到,原來我身邊走著的坐著的跳著的睡著的是一種可以讓許多人尤其是許多男人透露出微笑的生物,中國古話俗稱尤物。可惜我後來才想到,很久以後,以後得太晚了的時候。

當時馬爾蒂就說,幾個月後,她要回法國去了,她邀請我們住進來,還說只收我們一個象徵性的租金。我看到四隻眼睛都在放光,朵朵的和麗娟的,各兩隻,所以我的兩隻眼睛便也放出光來,我說:那太好了,梅西!梅西是法語謝謝的意思。跟後世那個足球明星沒有什麼關係。後來,真的沒多久,馬爾蒂就回法國去了,我們就真的住進了這個林泉居。

所謂忘乎所以,說的就是我。我幾乎忘了我到香港去時的初衷。我的初衷是,在香港安頓好妻女,然後回到內地去,象大家一樣,象許多人一樣,去抗日。雖然到哪裡去並沒有想好,但是去是想好的。

真正打消我初衷的,是一個叫胡好的年輕人。這就說到我到香港後遇到的兩個方面的好運氣的第二個方面了,就是工作方面的運氣。用現在的話說,胡好應該算是富二代,或者官二代,至少是媒(體)二代。他是《星島日報》的少年老闆,年輕,卻充滿了活力,不僅有活力,而且謙恭有禮。

也是在維多利亞咖啡館,他請我喝咖啡吃蛋糕,同時請我到他那裡去掌管文藝副刊《星座》。在他一大堆的恭維(大詩人,最大的詩人,詩壇盟主等等)之後,我說:我知道你們報紙的,我太太的哥哥就在你那裡做事。他說:你太太,怕凍(他也說怕凍,多半是受了我的感染),你太太的哥哥叫什麼?我說:穆時英。他一拍手,說:我說呢!怕凍,其實就是時英兄推薦我找你的,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們是親戚。時英兄管著我們的時事欄。

他一開始就稱我為“你”。其實並非僅僅是為了套近乎,實際上,在整個南方,都沒有“您”這個稱呼。在上海,所有的“你”都是“儂”,就跟英語裡所有的“你”都是“油”一樣。我喜歡這樣,因為我就是南方人,不喜歡見到一個人還要想用什麼稱呼更好,更不喜歡人家用您稱我。總覺得把我叫老了。

我當時就說了一堆辦副刊的想法,我說一條他說一句好,最後總結性地說全部照辦,還說這個副刊就是你的,你想辦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

他請我第二天就去上班,也就是那年的8月1日。

其實在這之前,我剛跟艾青一起推出了名為《頂點》的詩刊。去了《星島日報》,我就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參與《頂點》的工作了。那時候,艾青也是成了大詩人的,在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之後,那時發表的短詩《我愛這土地》最負盛名。我跟艾青說:你那兩句,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兩句詩太精彩太經典了。艾青說: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詩是你還沒有發表的那一首。我哈哈了一下。然後我說,是的,我已經拋棄了雨巷了,我會寫出更符合時代要求的詩的。艾青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雨巷》你是拋棄不了的,它已經刻在你骨頭裡了,也刻在中國當代文學史裡了。我也不是諷刺你。我知道,以我認識的戴望舒,還會寫出更精彩,至少同樣精彩的詩來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謝謝你的勉勵。我心裡在哈哈著了。我心裡想,這個人好不會說話。用後世的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