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志摩)

我這麼說著,夾雜著地下暗語地高談闊論著往下說,回答著老師和同學們的問題,順便的,我們把見面接頭的地點都定下來了。在高談闊論中,我看到她離去的。她那天穿的是一身潔白。潔白的裙裾從人叢裡飄了出去,飄到了樹叢後面,然後不見了。我還在想著,她不冷嗎?這天可是有點冷了呢。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那個戴圓眼鏡的女學生又問我了:先生,您在笑什麼,音樂性有什麼笑點嗎?是的,我看著徽徽的裙裾白色地飄走時,正是在說到聞一多先生提出的詩歌的音樂性問題。我的答覆也來得快,一點格愣都不打(這是上海話,意思是一點都沒有停頓遲疑)。我回答的是:音樂性是挺滑稽的(這也是上海話,我家鄉海寧也有這話),但滑稽裡面卻含著另一種美好。我後來還無聊地想起,這個女孩子用的“笑點”這個詞好象也是新的,沒聽到過。再後來,很久以後,我想,其實後來再後來的許多語言那時候就已經發明出來了。

西山紅葉是北京八大景之一。十月正是楓葉紅了的時候,漫山遍野,真叫一個好看。但有了她那才真的叫好看。所以我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國人經常說的“你來啦?”,這句話真的是廢話,明明看到人了還問人是來了嗎。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太美啦!她回答的話是“真美”。我們倆說的話從來就不會是廢話。而且經常有另一層含意,卻不需要任何的解釋。即使我們好象在說廢話,其實也有另一層含意。

我說:你說“真美”的時候真美!她說:怎麼個美法?我聽懂了,這是我們在倫敦,在康河邊上經常做的語言遊戲。我看著她的眼睛說:就是那種從心裡透出來的,不斷透到表面來的純真。她說:你知道嗎?如果說我是透出來的,那你就是噴射出來的那種。你老是在那裡噴射,有感受就噴射出來,沒有掩飾的。

她問我:那天,你們在橋上站了多久?我說:哪天?我馬上就明白了。她居然記住了那發生在遙遠的過去的事情,在倫敦。我的心潮溼了。這種潮溼,一直潮到了眼角。

我說:看到了。兩道彩虹呢。一道是你,一道是我。我象是在背那個歷史劇的臺詞,當初在倫敦演過的那場戲。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我說:因為我是另一道彩虹?我也抱住了她。我聞到了紅色的楓葉的味道。從她的脖子裡透出來。我真的是聞到的。就這麼透出來,從她的身上。就象我當初在橋上,聞著雨後的味道那樣。那時我看著彩虹,想到了她,我覺得我聞到的是彩虹的味道,溼淋淋地散發著。

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才發現我其實更適宜於做詩人。真的象朋友們說的,所有的情感在我這裡都會在瞬間爆發爆炸。就象那遍野的牛羊在夕陽裡湧來,當初就給了我勇氣和決心。讓我去跟幼儀說個清楚那樣。

她說,仍然柔軟地跳動著地靠在我胸前:你那首新的詩寫得真好。我問她:哪一首?她說:就是那首題目叫《偶然》的。她說:我都背下來了。要聽聽嗎?我說好啊。她就背了。她的聲音真美,跟康橋星輝下一樣的美: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有兩三隻小鳥飛了過去,清脆地叫喊著,好象有意去拖長著她美麗的聲音,拖到很遠的地方,那紅得更火的地方去。我忍住了自己,沒有去抱住她。

她說:可是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怎麼會忘掉呢?用一輩子也不可能的。

我看著遠處,對面山上那一片紅色,在陽光下彷彿有跳躍。跟心跳象的。

她說:我也寫了一首。我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