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飄落到深谷的幽微鈴聲(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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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x年,我二(戴望舒)
還是我來吧。也該到我了。雖然這一段我本來最好能忽略掉的。可是卻也忽略不了。
我始終記得那天,黃浦江邊,我在船上,她在岸上。絳年揮著她的小手,眼裡有淚。真的有淚,我看到了的。後來,到法國一段時間後,一直到我從巴黎前往裡昂之前,我才想到鱷魚。儘管這個聯想按理沒法放到一個女孩子身上。可是我偏偏總是想到這個。奇也怪哉。
在輪船的汽笛聲裡,我把紙片折了一下,折成個小飛機,使勁向她扔去。越是使勁,越是到不了地方。這是我後來才想到的。當時她張開小胳膊(其實挺細長的,而且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美人胳膊之美,恰到好處產生美感的那種),向那紙片追去,伸出小手(解釋同上),讓紙片的飛機在小手邊上滑翔,然後飄過,然後漂著,漂在江水裡。我看見她的嘴唇,那晶耀的嘴唇,張了開來。可我自然聽不見是什麼從那裡邊出來的,就象她看不見我的紙片上寫著什麼一樣。
我的紙片後來成了一個謎,引起了各方面的各種猜測和解讀。我不去揭開謎底了,因為它已經漂著,沉下去了。有人說,我寫在那上面的就是我那首叫《林下的小語》的詩。就算是吧。至少有點接近。我真的是這麼寫的,就是這首詩:
“追隨你到世界的盡頭,”\/你固執地這樣說著嗎?\/你在戲謔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風吧!\/我呢,我是比天風更輕,更輕,\/是你永遠追隨不到的。
追隨你到世界的盡頭,這裡面的“你”曾經寫的是“我”。我改過來改過去。到最後,我甚至不知道是誰追誰了。其實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想再知道。不想知道,卻又知道,那才叫一個痛苦。
事實是,到了巴黎,我的感覺就是自己走了一個大大的拋物線,被大大地拋了出去。有很多隻手,是很多隻手一起拋的。它們都是用語言拋的。會說話的。有一隻手說:徐志摩李金髮戴望舒所代表的新月派象徵派現代派不屬於這個世界,它們都到月球上星球上宇宙上去了。有一隻手甚至是魯迅的。這些手我後來都忘記了,因為後來我也一直嘗試著回到地球上去(前提當然是,假如我真的到其它星球上去過了)。其實我寫過赤色泣淚的《斷指》,我寫過國色悲壯的《我用殘損的手掌》,這些被那些人視為自我突破的詩,被認為可以讓我和世界忘記雨巷的詩,甚至被那些人稱為偉大。可是,後來我知道了,世界不僅僅有悲壯,不僅僅有偉大,也有纏綿到永遠的雨巷。還是雨巷。到頭來,幾十年後,我還是雨巷詩人。那時候,那麼多的拋物拋我的手,惟那隻來自雨巷的手最讓我痛得長久。一直的。直到我感覺不到痛的今天。
一開始,我一時進不了里昂的中法大學,因為我沒有進過北京的中法大學。我在巴黎塞納河邊逛著,成天地逛著,在書攤裡,在書堆裡。我在巴黎的書堆裡,活在我崇拜的那些印象派大師的人群中,波德萊爾,耶麥,還有很多。我翻譯過他們的不少首詩。一半的我活在塞納河邊的書堆裡,另一半的我活在中國,上海。《現代》雜誌在那裡誕生了,主編施蟄存規定我是主要撰稿人。《詩論零札》在那上面發表了。蟄存說反響很大。我的第二本詩集《望舒草》在上海出版了。蟄存說反響更大。我被越來越多的人稱為徐志摩之後的詩壇老大了。活在中國的那一半我裡面,當然更多地是浸泡在她的酒罈子裡的,那個橄欖味的酒罈子。
於是我寫下了被另一些評論家評為之最,評為走出雨巷的新生的詩。比如《我底記憶》。我只能寫記憶了。因為我只有記憶了。只不過,跟別人的記憶不一樣,我的記憶是一個活物,是在我的眼前走著跑著跳著睡著的: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它生存在燃著的菸捲上,\/它生存在繪著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