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志摩)

說說我的老師梁啟超吧。他是我的貴人,也是折磨我最深之人。適之說我是他最喜愛的學生,這話也許沒錯,梁公自己也這樣說過。可我卻也是最不受他待見的學生。

能拜梁啟超為師,是我之幸,也是當年京城的一件大事。適之也是他的學生,我正是在他那裡跟適之相識併成為至交的。我還是叫他一聲恩師吧。恩師跟他的恩師康有為共同致力於清末的改良,維新,他們是維護帝制的。但康梁並舉的改良,實際上卻成了推翻帝制的先聲,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步。他的《少年中國說》震撼了那最黑暗年代的中國,鼓舞了多少國人,在我成為少年時,也震撼了我。聽聽這言語: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這哪是散文,這就是詩啊,而且是一首力拔山而氣蓋世的詩。是誓言,又是預言,百年之後,居然得到了證實。或正在被證實之中。當然,對我來說,這也是後話了。

在婚姻和愛情方面,恩師對我卻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橫豎不對眼。

我跟幼儀離婚,他完全持批判態度,比我的老爸還要狠。他給我來信說: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但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又告誡我,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

我給恩師的回覆則簡短而堅決: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人之苦痛”,我明白,第一層的“他人”是指幼儀。但還有第二層。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思成是他的愛子。再怎麼愛徒兒,愛子畢竟是愛子,愛徒和愛子都有“愛”,但那是分層次的。

思成愛徽因在先。徽因來歐洲之前,兩家已有婚約。我卻也是在他,在恩師那裡認識了徽因的父親林天民,同時也見到了徽因。之後才有歐洲的康橋月圓花開花落那一段對我來說對徽因來說都是刻骨銘心一銘終身的經歷。而恩師他成為我認識徽因的間接橋樑,或許也是讓他痛心疾首卻又難以啟齒的一件事情。

適之跟我說過,啟超公是你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我是非常尊敬他的。但我也理解。無論是你還是他,我都能理解。梁公一輩子走的是改良的路子,在政治上如此,在觀念上同樣如此。可你做的事情卻不是改良,而是革命。民國第一離婚案,中華第一個案例,這是中華婚姻史上開天闢地之事,是革命啊。

徽因,我的徽徽,她何嘗不想革命。她無數次地告訴我,這樣告訴我,比如貼著我的臉,那樣告訴我,比如流著她的淚,告訴我她的心在我這裡,只在我這裡。可是她還是走了我老師的路,她只能去改良。

在徽因家裡,景山西街雪池衚衕,我呆呆地看著窗外北海的白塔,聽著小鳥在那上面掠過時發出的雞糾聲。那天徽徽不在家。可我知道,她每天都會從這個視窗看那潔白的塔。她過後會更多地去看,在她知道我來過之後。我真心地佩服自己,一邊可以跟她爸爸天民叔(我剛開始時叫他天民兄的,後來改了過來,在認識徽徽後就改了過來,不著痕跡地改了過來)暢談國事,一邊可以看著白塔想著詩和愛情,想著她。天民叔是當過民國部長的人,現在地位也很高,他當然跟我幾乎是只談國事,南方政府,孫中山,陳獨秀,俄國,日本,五四,國民黨,共產黨。這些我也在行,在美國和倫敦,我學的也是這些,儘管我的心裡現在實際上已經裝不下這些了。我心裡滿滿的都是他的那位小姐,我深深呼吸著他家裡的空氣,這裡飄著她的呼吸,我眼睛裡滿滿地裝著窗外的白塔,捕捉那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