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戴大哥!我說:是我。絳年說:你怎麼啦戴大哥?我是絳月啊。

她是絳月?我說:你是絳月?她說:是的呀,我是絳月,我哥哥是施蟄存,姐姐是施絳年。

原來她是絳年的妹妹。當年,當她的姐姐甩掉我的時候,她姐姐的父母說過的那個可以頂替著嫁給我的絳月。我好象有些覺悟了。覺悟讓我說出一句世界上也許最莫名其妙的話:你今年多大?

我這話也不算太莫名其妙。如果她是絳月,那麼她很不象當年的絳月,卻象極了當年的絳年。我再一想,也許是真的,這麼多年沒見面了,絳年不該還這麼年輕,而絳月那時,我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好象只有十四歲。她那時還在往成熟裡成長,也許真的後來就越長越象她的姐姐了。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幽幽地說:戴大哥,姐姐去世了。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我的住處。有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整個就是一種夢遊的狀態,或者喝醉了酒的狀態。一直到進了家門,沒有回答靜的問題(你這是怎麼了?),走進臥室,關上了門,絳月的那些話,包括“姐姐去世了”,才在我眼前和腦袋周圍炸了開來。我的感覺就象是看著日本投降後,重新回來的港英當局在維多利亞灣放的焰火,不,不是看著,而是我就被那焰火炸著,我就在那裡面挨炸,腦袋被炸暈了,炸得沒有知覺,眼前是五顏六色,綠的橫飛出去,紅的斜落下來。在遠處看著可能是很美的,遠處一定有很多人在歡呼雀躍,叫喊著太好了太美了該炸炸得痛快。可是我在那裡面,直接被炸著。

我斷斷續續地想起絳月的話,比如,絳年,她姐姐,是得肺結核死的,比如,是她哥哥施蟄存在這裡找到巴爾伏爵士,爵士代管著這房子,爵士把這房子,就是我和麗娟和朵朵住過並度過過幸福日子的房子,我們住的那一邊,租給了他們兄妹三人的,再比如,她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莫名其妙的問題,她說,她哥哥早就回上海去了。我說莫名其妙,是因為我明明知道蟄存回上海去了,還是我送他到碼頭,看著他上船的,我卻還問。她好象還邀請我進屋去,我也莫名其妙地跟了進去,我看見了絳年的照片,絳月說那放在供桌上的鏡框裡的照片才是絳年。我好象也相信了。我還想起了當年蟄存安撫我時說過的話,是的,他說過,絳年也到了香港了。這話我一直沒有忘記,我居然記得,儘管這幾年來我從來沒有想起來過,可是現在忽然就從我的腦子裡冒出來了,好象這話一直被壓在我腦子裡的一堆書底下,這堆書現在被搬開了,它,這話,就冒了出來。

其實,所有這些,是我醒來時陸陸續續地想起來的,好象是我不斷地撿著的碎片,終於撿起來了,有一部分也拼湊成功了。

我醒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被子上是溼的。我是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是暈過去了還是睡著了,我也不知道了,我沒有找到我的枕頭,顯然就是合撲在了被子上了,我相信被子的溼是我的眼睛造成的,我的眼淚。因為我的眼角還有眼淚在往外流,但流速很慢,好象已經流不動了,沒有太多的存貨了。

絳年走了,是絳月告訴我的。現在我相信了,我用我被五彩的焰火炸裂的腦袋相信了。那在雨巷裡幽然地卻又快樂地飄著的油紙傘飄走了。曾經是快樂的。這是必須補充的。我用我被炸裂而又慢慢地撿回來的腦袋的碎片寫下了一首《殘葉之歌》。歌裡有這樣的句子:

男子\/那麼,你是葉兒,我是微風,\/我曾愛你在枝上,也愛你在街中。\/女子\/來啊,你把你微風吹起,\/我將我殘葉的生命還你。

絳年。比我小了五歲,卻先我五年而去。本來我才是殘葉的生命。可沒有等到你的微風。

我又回上海了,這回是帶著我的三房楊靜和我跟楊靜的結晶,我的二女兒二朵和三女兒三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