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x年,我四(二燈大師)

小霞,我還是稱呼你為小霞吧。你問過我為什麼會出家當和尚。你問過很多次。我就跟你說說我的事情吧。

我跟顧城同齡,比他只晚生了兩個多月。我們是那一代人了。那時候有種種苦難,落實到我們每一個人頭上,那就是每一個青春,每一個人最美麗的年華,整整一代人最美麗的年華。

我十五歲的時候,也奔赴了遠方。我是單獨去的。

我是在唐詩宋詞裡泡大的,被我的爸爸每天那麼泡著醃著。所以我的腦子裡,再遠再偏的地方也是詩,而且更是詩。今天許多人說詩和遠方,這就是我腦子裡當年裝著的東西。我想過,我要到最遠最苦的地方去,那裡最美。

那時候,報紙上經常報導英雄,比如我的同學李志堅,一個有著男人名字的女生,上海延安中學68屆初中的,早早地去了黑龍江最北面黑河,晚上出去打水,從結滿了冰的的井臺上滑到了上百米深的井裡,第二天早晨才被從深井裡打撈出來。再比如76名青年,赴大興安嶺救火,迎著熊熊烈焰衝上去,被燒成了灰燼。他們都被稱為時代的英雄,青年的榜樣。至於現在是否還有人還記得他們,我想說,至少我還記得,許多我們的同齡人還記得,至少我們要尊重這些年輕生命的付出。他們是那個時代整整一代人的象徵。這麼說總沒錯吧?

我年輕時是最崇拜英雄的,其實我一輩子都崇拜英雄。每一個英雄的故事都能讓我流淚,甚至一遍一遍地讀那些報紙,好多天地流淚。

每一個這樣的英雄故事都想要把我推出門推到最遙遠的地方去,直到其中一個故事終於讓我行動起來。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叫張勇,又是一個有著男人名字的女生,天津人。她去了內蒙古最北面的呼倫貝爾大草原,當上了一名牧羊少女,一天,忽然上漲的克魯倫河吞沒了在河邊草地上吃草的羊群,為了救羊,她不向岸邊跑,偏向河裡奔,然後被河淹死了。我在報紙上讀到,人們在河的下方距離她失蹤三十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她。在內蒙古的城裡來的青年人從幾十裡甚至上百里外騎著馬趕去,在那裡聚集了比哪一屆賽馬節都多的馬和騎馬者,追悼活動規模空前巨大。有許多人寫了詩,在那裡朗誦,有許多蒙古族人講述這位少女的事蹟。報紙上報導說,張勇經歷了許多磨難,終於成了一名出色的羊倌。但人們這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會游泳,卻為了救羊而不顧一切。

我又一次流了很多的淚。不光是流淚,我這回真的出發了。

我沒有錢。我出發時家裡都不知道。我沒有兄弟姐妹。奶奶在年前去世了,還是里弄委員會的汪阿姨李叔叔幫著下葬的。汪阿姨讓我住在她家裡,可她家裡本來就小得很,還有兩個比我還小好幾歲的孩子。到頭來,我只是在汪阿姨家吃了幾頓飯,是被她生拉硬拽拉去的。晚上我還是睡在自己家裡,一個幾年前就一直亂著的家,媽媽稍稍整理過。

我把我的被子塞在了一個麻袋裡,找到了一個爸爸出差時用過的旅行袋,往裡面亂塞了一些我的衣服。翻遍了家,總算在媽媽的枕頭套裡找到了幾塊錢。我就揣進了口袋。我只找到一本只剩了後半本的《唐詩三百首》和一個只剩了前半本的《望舒詩草》。其實我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戴望舒是誰,只是在翻找的時候偶然看到這半本書,就也塞進了旅行袋。我在吃飯桌上留了個條子:爸爸媽媽:我走了,我去呼倫貝爾大草原,找張勇姐姐。

我是走出門後,又走回去,找了紙筆寫下這個紙條的。放下紙筆,我轉身離開後,又再次轉身。這回我是把家的鑰匙放在了桌上,壓在那紙條上。我是帶上房門走的。我走得很堅決。鑰匙知道我的心。

七天後,我到了黑龍江齊齊哈爾。我終於知道了,那時候,離開了上海,所有的城市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