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x年,我三(顧城)

我十歲那年跟著爸媽被流放了,當然還有比我略大些的顧鄉。那是一片荒涼的灘地,有一條河從那裡流過。後來我才知道那地方的準確名稱是山東省昌邑縣東冢公社火道村,那條河好象叫大濰河。我們在那裡待了五年。也就是說,我十五歲時才隨著爸爸被赦回了京城。

爸爸媽媽一說起那個地方就嘆氣,就是不堪回首的意思,說那裡要多荒涼就有多荒涼,我們住的房子是用泥坯搭起來的,要多破就有多破。可我卻喜歡回首,喜歡那個地方。因為那裡幾乎看不到人,但是動物很多,有大的動物,比如海鷗,別的什麼我叫不上名字的鳥,野兔,當然還有人養的豬,雞,鴨,狗,貓,小動物就更多了。我喜歡大動物,但更喜歡小動物。比如螞蟻,哪裡都有,北京大廟裡也有的是。可我看著它們集合搬家,把許多土搬過來,造成好高好大的樓閣城牆,怎麼也是看不厭的。我看著大大小小的動物,就會覺得我生活在它們裡面,跟著他們跑著,爬著。後來,回到北京以後,我讀到了一本法國人寫的《昆蟲記》,立刻覺得這是我生命的書,原來我也應該是昆蟲的。

爸爸說:小城喜歡動物。他沒有說出下半句,但我聽得懂的。下半句是:因為他不喜歡人。我知道,爸爸指的是那次,我們家湧進來很多人,把我們家擠得滿滿的,然後把爸爸的藏書都拿走了。幼小的我在一邊看著,直到晚上才哭出來,在媽媽拍我的時候。媽媽說:小城做夢了。那是夢哎。可我知道,我不是在做夢,我一直醒著呢,根本睡不著。可我好象是在做夢。醒著做夢,小腦袋裡放著傍晚家裡的那一幕幕電影。爸爸指的也許是另外一次,我趴在窗子前,看到對面牆壁那裡,有人在張貼寫滿大字的一大張紙,貼好後他被一群人打了,打得特別狠。我聽得到那群人的叫喊聲。許多時候之後我再想起來那句話,那句我當時沒有聽懂的話,才懂了,那句話是:他居然貼反了!那次是爸爸拍著我的小腦袋叫我別看了。然後爸爸問我:你想哭嗎?我說:小城不哭。我知道,小城仍然是把哭留給了晚上,好象因為那時候會有媽媽把我的哭輕輕地拍回去。媽媽拍我的小屁股蛋,跟每次我哭的時候一樣,好象眼淚就是從屁股蛋裡面生出來的,跟身體的其它液體一樣,那裡有個總開關,總閥門。輕輕地拍,總閥門就會關上了。

說我喜歡動物,那是真話。我喜歡跟動物們打交道,不喜歡跟人打交道。

偏偏爸爸在山東的荒灘上被分配了養豬的活兒。所以我還很小的時候就跟豬們交道上了。小小的我,就在幫著爸爸幹活了,爸爸煮豬食時,我幫著攪拌,爸爸餵豬時,我去拍豬屁。後來回了北京,我對老同學們說:孔子說的,有豬從遠方來,不亦餓乎。老同學們說:胡說你,孔子不是這麼說的。我說:你們回家問大人去。第二天,他們卻不告訴我他們家的大人們是怎麼說的。我就偷著樂。反正那個年代,有幾個人好好讀過書呢?包括許多大人。我還給這些豬起綽號:老祖宗、老病號、八百羅漢、餓死鬼。爸爸說:怎麼都叫這樣難聽的名字呢?可爸爸也沒想出什麼好名字來。爸爸喂著豬,心卻並不在豬這裡。

後來爸爸說:你看你看,都是被你叫壞了。那年糧食欠收,豬食也欠收,豬真餓了,它們沒東西吃,就相互地啃,相互地撲打,一個個遍體鱗傷。我不再叫它們那些綽號了,尤其是老病號和餓死鬼這樣的綽號。我偷偷地哭了。這也許不是我人生第一次後悔,後悔我給它們起了這樣的綽號,但我想不起來之前我為什麼事情後悔過,至少我從來還沒有後悔到哭的程度。爸爸說,我們把豬們放出去吧,讓他們自己找食物去。這麼說了,我們倆就這麼做了。我終於又高興了起來。

餵豬是正事。除此之外,我最喜歡兩件事,一件是游泳,一件是寫詩。夏天,我和爸爸都脫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