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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小舅舅不哭了,瞪圓兩隻烏黑的眼睛,看著我母親的臉。他的嗓子裡還『勾豆』『勾豆』地打著嗝,兩隻滾燙的小胖手摟著他姐姐的脖子。天上的炮咕咚咕咚響著,機關槍步槍也響成一片,刮刮刮一陣,刮刮刮又一陣。母親仰面看著天,用力諦聽著井上的動靜,她隱隱約約聽到若魯老大爺的吼聲和村裡人的吵嚷聲。井底潮溼陰冷,井壁坍了一塊,露出白色的土壁和一些樹根。沒坍的井壁磚頭面上生著一層暗綠的苔蘚。小舅舅在她懷裡動了幾下,又抽抽答答地哭起來,小舅舅說:“姐姐……我要娘……我要上去……”
“安子,好弟弟……娘跟著爹打鬼子去了,打走了鬼子,就來接咱們上去……”母親安慰著小舅舅,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來,姐弟二人,緊緊摟抱著,哭成了一團。
母親從漸漸亮起來的那塊圓圓的天上,知道天又亮了,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井裡安靜得令她害怕。她看到一道紅光照在距離她非常高的井壁上,太陽出來了。她用力諦聽著,村子裡幾乎和井底下一樣安靜,只是有時,像幻覺似的,從天上滾過去打雷般的轟隆聲。母親不知道在新的一天裡,她的父親和母親會不會來到井邊,把她和弟弟提上井去,提到陽光燦爛空氣流通的世界裡。提到沒有陰沉的花頸蛇和黑瘦的癩蛤蟆的世界裡。昨天早晨的事,彷彿已發生了很久很久,母親覺得在井底已經呆了半輩子啦。她想,爹啊,娘啊,你們要是再不來,俺姐倆就要死在井裡頭啦。母親非常恨她的爹孃,把閨女兒子往井裡一扔,然後就不見影子啦,也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母親想,見了爹孃一定要大哭大鬧一場,洩洩這滿肚子的冤枉。母親哪裡知道,當她正想著恨著父母的時候,她的母親我的外祖母,已經被日本人的銅殼迫擊炮彈迸得四分五裂;她的父親我的外祖父由於在圍子上過多暴露身體,被日本人準確的射擊掀掉了腦蓋(母親對我說過,四○年前的日本兵都是神槍手)。
母親不出聲地祈禱著:爹!娘!你們快來啊!我餓了,渴了,弟弟病了,再不來,就毀了孩子啦!
母親聽到圍子上也許不是圍子上,響起一陣微弱的鑼聲,鑼聲過後,有人喊叫:“還有人沒有——還有人沒有——鬼子撤了——餘司令來啦——”
母親抱著小舅舅站起來,用已經啞了的嗓子拼命嚎叫著:“有——有人——我們在井裡——快來救人啊——”母親一邊喊叫,一邊騰出一隻手晃動轆轤繩子,折騰了足有個把時辰,她抱著弟弟的胳膊不知不覺地鬆開,弟弟掉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哼了幾聲,便無聲無息了。母親靠在井壁上,身體一滑到底,像死了一樣坐在冰涼的碎磚頭上。她絕望了。
小舅舅爬到她膝上,毫無感情地哼唧一聲:“姐……我要娘……”
母親心裡一陣悲酸,伸出雙手把小舅舅摟在懷裡,說:“安子……爹和娘不要咱啦……咱姐倆死在井裡啦……”
小舅舅渾身滾燙,母親摟著他好象摟著一個炭爐。
“姐……我渴……”
母親看到井底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小汪綠幽幽的髒水,那裡很凹,比她坐著的地方更加黑暗,水裡蹲著一個乾瘦的癩蛤蟆,蛤蟆背上生滿豆粒大的、漆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塊淺黃|色的面板不安地咕嘟著,蛤蟆凸出的眼睛憤怒地瞪著我母親。母親渾身肌肉抽搐,用力閉住眼睛。她也是口乾舌燥,但是她想自己即便渴死也不會喝那點浸泡著癩蛤蟆的髒水。
小舅舅的發燒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的。他從下到井底就幾乎沒停過哭聲,一直哭到嗓子失音,沙,沙,像一隻要死的小貓在叫。
昨天上午,母親是在驚恐與忙亂中度過的,驚恐來自村裡村外的槍炮轟鳴,忙亂來自她弟弟的拼命折騰。母親十五歲時身子骨還很單薄,平時抱著她的肉蛋子弟弟就有些吃力,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