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已轉了話頭道:“我說……先生何必,今日這樣重責閔彧將軍。”

裴禹冷冷道:“我已是招恨討嫌,教人以為我對他親近,倒是好麼?”

李驥看出裴禹心中是存著多少事的不豫,哪還敢多言,連“是”字也未答,只默默垂首立在一旁。

半晌卻聽裴禹道:“你隨我去閔彧帳中。”

其時已是夜深,到了這個時辰,閒雜人都已散了。李驥知裴禹是不願旁人看見才等到這時候,於是特意不叫人隨行,待行至閔彧帳外,更低聲吩咐門前衛士不要張揚。他防著人看見,不便在門外晃盪,便跟著裴禹進了帳門,只是未再向內行而立在門前。

帳內燈光昏暗,也沒聲響。李驥正想著閔彧此時必已是睡去,卻聽裡頭低低一聲“先生。”嗓音卻都是啞的。

裡間靜默一時,只聽裴禹問:“如何?”繼而聽得窸窣聲響,想來是裴禹掀了被衾,卻聽閔彧聲音微顫著道:“先生……別,別看了……”也不知是怕疼還是怕羞。

李驥微微一嘆,閔彧實則並不大曉得先生的脾氣,裴禹而今對他,在師生之分以外竟是還帶著些長輩關照的,而這點怕是裴禹自己也未覺察。

聽閔彧哀求,裴禹手指聽在他腰間略一頓,終是撤了手。只見這少年將軍伏在榻上,眉間因著忍痛微微糾結,卻因生著一雙彎月似的眸子,眼梢竟仍似是含笑。只方才略一躲閃挪動,身後輕薄中衣上便透出淡紅血跡。裴禹看他半晌,問道:“你今日可覺得委屈?”

許久只聽閔彧低低又喚了聲“先生”卻沒後文。李驥在外間搖頭一笑,先生從來便總要問這些無法可答的話,今日這樣的事,饒是裴禹用心中多少良苦,可平白中叫誰懵懂受了這一頓去能不委屈。心想著裡頭且得要安慰一時好把話說開,他只等著便了。在此倒也無事可做,困勁不由湧上來。正百無聊賴間,卻突聽裴禹沉聲道:“你是應當覺得委屈。”其後步履聲響,抬頭竟見裴禹已向他這廂走過來,一時詫異,不由道:“先生是有什麼吩咐麼?我去便了。”

裴禹道:“回我帳裡。”說罷掀簾而出。

李驥急忙跟出帳外,不知裴禹如何匆匆便走,不由輕聲問:“先生有何事?”

裴禹道:“無事。”

李驥道:“那為何……這樣急著……”

裴禹忽而駐步,只見他唇角邊抿起一道褶紋,而後竟是輕輕嘆息了一聲。李驥暗暗詫異,他跟著裴禹到底年久,思忖片刻終是明白:今日裴禹處罰閔彧,其中何嘗不是含著許多無奈。如今,先生要應付的不只是守城敵軍,還有自己朝局中錯綜相交的羅網。他與尉遲遠之間,與其說是同盟,不如說是交易。李驥只隱隱覺得裴禹心中似已有將陷險境的預感,此間種種所為,竟似都有些各相安置的意味。

只是裴禹這樣從不示弱的人,又如何肯在一個後生面前袒露這些。李驥默默一時,終是鼓著膽氣輕聲道:“先生這樣的苦心卻不明示,若是生出誤會,這番師生的情誼豈不可惜。”

裴禹轉頭看他,忽而冷然道:“我可剖白什麼?若遇了不知好歹的人,也談不起什麼師生情誼。”

李驥一凜,裴禹不曾明言,可話中所指便也只有陸攸之了。其實以他如今的眼力,若一件件細想,過去許多事上,裴禹對陸攸之看似嚴苛其實也都有所原委;可當年這些轉去多少圈繞的心思,再如今日這般不肯明言,放在十幾歲的倔強少年心中,卻如何能體會。陰差陽錯間,所剩的也只有誤會。又憶起前幾日間在龍華山時慧明所講那段“洛河水文考”的故事,可見陸、趙二人相交匪淺。再算上假死、獻計、盆供奉經,這一件件加起來,連他都暗暗猜出兩人間只恐是有不足為人道的隱情。先生此時再想起這個學生,心中是何念想,李驥已是不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