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二歲那年,父親才把她送到福音醫院,從濯洗衣褥、清理衛生開始,到學習臨床護理。她不僅身心皈依了上帝,和魏約翰醫生一樣,連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瑪麗亞”、“魏約翰”,這些中西合璧的名字似乎脫胎換骨,離以往的生活遠了,也就距上帝更近了。

天色放亮後,瑪麗亞走出醫院,來到街上。路邊人說,紅軍大隊剛剛過去。她像被汀江水裹挾的一顆小石子,身不由己,被潮水般的民眾帶到了城關。在那裡,她遇到了教堂的鐘神父,他們都是離上帝不遠的一家人,彼此熟識,差不多算是半個親戚了,便結伴而行。鍾神父告訴瑪麗亞,他可不是出來看什麼熱鬧的,城外有個教友昨晚生命垂危,帶訊息進城請他去做臨終彌撒,沒想到一大早就趕上紅軍入城,鍾教父擔心這城還不知出不出得去。瑪麗亞一路上聽到的訊息,比她在福音醫院一年聽到的都多。原來,前年秋天那支紅帶子隊伍是共產黨的軍隊,現在叫紅軍。紅軍把守城的國軍打敗了,就連旅長郭鳳鳴也做了紅軍的槍下之鬼。郭鳳鳴以一旅之眾在汀州擁兵自重,自詡為“汀州王”,平日橫徵暴斂,欺壓百姓,紅軍收拾了郭鳳鳴,自然為汀州百姓送上一份見面大禮。一路上城內百姓尾隨紅軍大隊,高聲喊著各種各樣的歡迎口號,人人都像喝足了陳釀米酒似的醉意醺然。他們喊些什麼,瑪麗亞有的聽不見,聽見的也未必聽得懂。她只知道,共產黨的紅四軍進城,就像早年太平軍“長毛”來到汀州一樣,意味著改朝換代了。

忽然,山呼海嘯般的民眾靜默下來,瑪麗亞和鍾神父順著旁人目光看去,只見城牆上晃晃悠悠地用繩子吊下個東西,那物顫了幾顫,便停在空中,一晃晃地叩打著城牆,不甘寂寞似的。仔細看時,認出那是一個死人,被用繩子捆了雙足,倒懸在城牆上……上帝啊,那居然就是前幾日還不可一世的“汀州王”、國軍旅長郭鳳鳴!

一旦認出郭鳳鳴,一旦看到他變成倒懸於世的死鬼,汀州百姓們愈發相信,自今晨起,汀州城內的世道真的變了!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嗓子,立時,山搖地動一般,汀州古城都在打晃,就連那倒掛在城牆上的死鬼郭鳳鳴,也像簌簌發抖一般搖晃起來。人到死後才知怕,姓郭的那死鬼看來是早就該死了!人群竟像逛廟會看到稀罕時,爭先恐後向前擠去,那氣勢似乎能擠倒千百年的古城牆。

鍾神父想抽身離去,卻與人流相悖,他站立不穩,瑪麗亞急忙伸手攙了一把。鍾神父看到倒懸於城牆上的死屍,原本微紅的臉膛立刻白了,他的眉頭擰到一起,由於寒冷,原本抄到黑色教袍裡的雙手不由伸出來,在胸前划著十字,嘴裡低聲喃喃道:“主啊,萬福瑪麗亞,上帝之母,你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為我們的罪惡祈禱吧……”

瑪麗亞聽到鍾神父熟悉的聲音,彷彿置身於教堂中,又彷彿傅連暲院長和魏約翰醫生也在教堂禮拜呢。她不由也伸出右手,在胸前劃個十字,口中呢喃自語道:“光榮屬於上帝、耶穌和聖靈,天下兄弟姐妹,無論是誰,無論有無過錯,都是你的子民……”

瑪麗亞和鍾神父雙雙為死者做起慣常的禱告來。

以往在福音醫院,但有不治身亡者,傅院長總要求他們按照教會兄弟姐妹般的隆重禮遇,為死者禱告,無論死者是富賈,還是赤貧如洗的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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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故事往往發生在一天之內(1)

不遠處,一家賣豆腐乾的小店鋪那低矮的屋簷下,站著一位男人,正冷眼打量著禱告的鐘神父和瑪麗亞護士,他就是紅四軍的特派員柳達夫。柳達夫還很年輕,二十六七歲,眉清目秀,一副精明強悍的神情,總是不屑於世間萬物的倨傲自信,多少彌補了他稍嫌瘦弱的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