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的債,我啥時和你合鋪過日子。”

黃沙大堤上,雜草都已枯盡,兩邊樹木*裸地挑著幾條窯煙。小麻雀在枝條上躍動,抖落的羽毛旋兒旋兒落在爹的肩上。爹嘴裡的鄉戲,像一眼細泉,從嘴裡潺潺流出,朝遠處擴散。存款是不消動的。爹想,只要把這四窯青磚賣掉,足以還掉那女人的債務,把她輕輕鬆鬆接過來。女人在爹的盤算中。四窯青磚也在爹的盤算中。耕種勞作,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糧食山堆在麥場上,雞和豬在麥場外面打轉轉,鳥在場子上空盤旋著,卻始終不敢落下來,因為爹就站在場中央。這就是爹未來的日子。爹沿著大堤走時,心裡思謀的就是四窯磚和那四十歲的女人。然他正思謀著,便看見路上扔著兩分錢,在沙堤腰間的草棵中,閃閃爍爍。爹是吸紙菸不扔菸頭的那種人,曾經在一個過去的日子裡,因為買不起菸葉吸過芝麻葉。這時候,爹看見那個鋼 兒,一星點點都不想別的啥兒,徑直往大堤腰上去撿。事情原委就這麼簡單,爹一彎腰,腳下一滑,就跌了一跤。然後,整個身子實實在在倒在沙堤上,幾個翻身滾到了沙堤下……

沙堤不高,頂破天也不足三米,照常理,爹五十五歲,滾上滾下幾個來回,也不過像往日耍兒戲,且沙堤下又是暄虛的小麥田。可是,爹一倒下就不再言語,滾入麥田不見動彈,如同在麥田睡著曬暖一樣。

這是罷了中飯的時候,太陽還未全部從雲中掙出來,麥田裡青色很濃。遠處有幾隻白豬在田裡拱著土,小麥一棵一棵走進豬的嘴裡。當那豬把麥田拱下極大一塊時,這塊責任田的主人去井上打水,又去田裡趕豬,才看見爹躺在大堤下,臉上僵著蠟黃的扭曲,過去叫了幾聲,不見回應,用手去摸,爹的臉冰冷冰冷,把人家的手嚇了回去。村子上空,響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喚:

“不得了啦——來人呀——不得了啦——”

落下一樹黑烏鴉

爹被抬到家裡是半晌時分。

畢竟算是一件大事,村裡立馬熱鬧起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朝我家一陣一陣擁。屋子裡即刻就人頭壓人頭,肩膀靠肩膀。詢問聲,吵鬧聲,被人群擠成又薄又窄細細的一條一條。後來,當大夥清楚了爹是一跤摔下就那麼斷了呼吸,先是一怔,後又想想,也並不奇怪。村子裡曾有人頭天夜裡說說笑笑上了床,來日便再也不會動了,半夜裡安安靜靜睡死了。十三爺才叫奇怪,吃著飯,說好燙嘴,擱下碗涼一涼,頭一歪,就那麼死去了。這樣想來,爹還畢竟跌了一跤,真死也委實算不得怪事。如此,村人們的心就化開了,驚奇淡了許多,人走了一半,熱鬧也自然弱了許多,直到鎮上的老中醫款步走進我家,翻翻爹的眼皮,號號爹的脈,說了那麼幾句話,人便陸續散盡。

“你們兄弟倆來一下。”中醫說。

我和哥跟在中醫後,走到院裡的槐樹下。這槐樹比爹的壽命長,約有八十年,已有一圍粗,秋天它的葉兒落盡了,只留一身爪枝在空中支叉著。就是在這老樹下,中醫閻王似的說:

“你們的爹不行了。”

“沒救了?”

“找不到脈。”

“他才五十五……”

“我爹四十五就下了世。”

“可我們不能眼看著爹死呀。”

“想盡盡孝心也可以,趕緊租個汽車送到縣醫院。”

“得多少錢?”

“少不掉五百塊。”

“能救活嗎?”

“指望不大。”

哥不再言聲。我也不言聲。中醫說我走了,就轉身進屋提起了舊藥箱。那藥箱是六塊泡桐木薄板釘成的,每一塊都用毛筆劃了紅十字,眼下那十字都被中醫手上的髒汙一點一點蓋上了。歲月悠悠,日久天長,連桐木板也成了黑顏色,彷彿是坐久了的板凳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