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糙一聲,細滑粗糲地飄著闖進村子裡,撞在木森的窗欞上。木森沒有睡,他在院裡靠西的廂廈裡,那屋子原是給親朋客友留著的,有被褥,有床桌。還有沉寂和死靜;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望著窗欞上的光,讓時辰和潑煩從腦縫汩嘩嘩地流,淌過來,蕩過去。淌著蕩著時,像船撞在了岸上樣,一猛然,他忽地從床上彈起來,愣一下,趿上鞋,到門口拉圓屋門迎著對面屋子喚——喂——你聽著,要離咱倆離,可你別拿今兒酒家的光彩跟我說事兒。喚著說,聲音大得能破天分海般,然後著,世界就徹底安靜了,連一絲一毫的聲息都沒了。

對面屋子裡,有了孩子的哭。

相隨著,燈亮了。孩子不哭了。世界又靜了。

果真是離了。戲一樣,上場一完結,下一場的大幕轉瞬拉開了。

快得很,來日就去鄉政府。村子是鄉政府的所在地。和轉眼到了小紅酒家樣,轉眼就到了鄉政府的民政辦公室;鄉政府駐設在村街正中的一所大院裡,民政辦設在三層樓的二層裡。樓房外迎陽一面鑲了立地連天的大玻璃。走道梗在那玻璃後,日光摺進來,如水從河流插進湖裡去,無遮攔,通暢地流,然後聚著間,熱暖烈烈著。在外還得穿薄襖或毛衣,在政府的樓道里,就可脫下這些了。外面樹上將才發芽吐著了綠,玻璃後的盆盆草草便大紅大紫了,如季節仲春大春般。

桃園春醒(8)

管民政的人四十幾歲,爽朗又和藹,臉上掛著笑,說我管民政十幾年,操辦結婚、離婚的事,多得如牛毛馬毛和莊稼地裡的草,可在咱們鄉村的地界上,農民們,來離婚不打不鬧著,商商量量著,不爭孩子不爭財,你們倆還是第一次。

管民政的說,要尊重那些第一個吃了螃蟹的人。今兒個,我就尊重你們倆。

管民政的說,你們倆,別站著,快坐呀。

管民政的說,最後給你倆幾分鐘,思想定了不再後悔了,我就給你們蓋章了。蓋了章那可就是法律不認你們再是夫妻了。

還又說,蓋了啊。我真的蓋了啊。

就把一個大紅印壓在了和結婚證一樣鮮目亮眼的兩個紫紅皮小本上。手續費是三十元。管民政的說,你們兩個誰繳手續費?按道理是各交十五元。收了錢,他把兩個紫紅皮小本一個給了楊木森。一個給了他媳婦。從接了那紫紅皮小本兒,她就不再是他媳婦了。他也不是她的男人了。這是正午時候,太陽濃得很,稠光密集地從頭頂洩下來,如傾倒下來一柱一柱燙的雨。楊木森接了那小本,沒有翻開看,卷握在他手裡,瞟了一眼原媳婦。

媳婦翻開看了看,讀了一遍內裡的字,才抬頭看了楊木森。然後,兩個人前後跟腳出來了,媳婦文明著,還回身謝了管民政的人。木森沒有謝,輕輕朝民政辦的屋門框上踢一腳,而後下樓來。下了樓,看見樓下有三個和媳婦年齡相仿的鄉村人,都是女性著,樣兒如媳婦又似姑娘,高低著,胖瘦各異著,抱著他幾個月的孩娃在樓下候著等。她們都是他媳婦的高中同學和朋友,都是高考落榜的復讀生,有兩個結過婚,卻又都離了,動些隱匿的手腳就又可重新復讀和考試;有一個,自著根兒沒有談朋友,發誓說考不上大學一輩子就不完婚了。木森看見她們時,明洞她們是商量著才都離婚的。商量彼此離婚後,都去再奔那考學前程的。便就對她們有了隱忍的恨,於是回頭對著跟下的媳婦說,滿意了吧,又可以復讀考試了,可以考上大學進城了,還可以正正堂堂對人說,是我去找雞你不得不離的。

媳婦立在樓角下,眼角垂了淚,說木森,算我對不起你,我只考兩年,考上了我去上大學,再把孩子留給你;考不上,我抱著孩子回來復婚你還要我嗎?

木森笑了笑,說你以為我家是旅店啊,誰敲門投宿我都給床屋?

然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