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雲層層疊疊,沒有月光。

二十歲的黃少天會在哪裡,做著什麼,會不會也在靜謐的深夜裡想起過同他牽著手走在條麻石巷裡的,八歲的喻文州。

王傑希在巴黎只呆了一年,對大大小小的街巷卻是爛熟於心。喻文州提著箱子跟著他後面,心想這的確是個人物。

王傑希告訴他哪裡的咖啡好,哪家博物館的畫值得一看,塞納河北稱“右岸”,整個巴黎的繁華全在那邊,但不是窮學生能常去的。

後來王傑希早他一年畢了業,眼看日本人佔領了東北多年,在北平城外虎視眈眈,不少留學生熱血沸騰,國內環境兇險交通又極其不便,急得在例會上跟人辯得唾沫橫飛。王傑希倒在一邊闔了眼,隻字不提回國的事,還跟著教授帶起去年剛來的孩子,一派心平氣和。

他私下裡跟喻文州說,“歐洲遲早也不太平,德國佬發了病,義大利人跟屁蟲一樣在後面,你以為誰能獨善其身?活好自己最要緊,留著這條命,你就還是個堂堂的中國人,不然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去做炮灰,有個屁用。”

喻文州佩服他這點躲進小樓成一統的心氣,可天的確是一日比一日暗了。他常去塞納河南岸的舊書攤買書,這裡沒有北平東安市場的舊書攤大,攤主卻牛氣許多,自己也捧了書坐在小凳子上研讀,讀到入神處喚三聲才有一聲應。他想起朱先生遊記裡的話:巴黎人誰身上大概都長著一兩根雅骨。

這幾月來書攤的數量越發稀稀落落,他夾著剛買的書去左岸的咖啡座,服務生端來月牙餅,小心地瞥他一眼,便躬身走開。

有些事大約是攔不住的,比如戰爭,比如愛情。他站在路易十六斷了頭的廣場中間想。

民國二十五年一個還沒回溫的春天早上,他下樓時被房東叫住,電報機旁邊白紙黑字放著的是他母親的死訊。

慈祥的老太太看他神情變了色,走過來拍拍他的背。

母親的癆病有好多年了,醫生早就說過不會太久。收到政府公派通知的時候,母親把他叫到病床頭說,你阿爸早就說過,不要做別人告訴你該做的事,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他知道東北危險,還是跟著去了……文州,活著最重要的,就是不讓自己懊悔。”

在他記憶裡母親一再都是溫婉地笑著對每一個人,這時她嘴唇蒼白,眼裡卻是發亮的,“你以後是升官發財也好,是窮困潦倒也好,如果是你自己選的,就不會後悔。我不想用孝道綁著你,你有你自己想做的事。”

他低下頭思索了片刻,回頭向房東太太鞠躬道謝,便出門上課去了。

過了幾天,他去王傑希的寓所找他。這人在亂世之中居然也混得一口飯吃,給導師做起了助教。

“你他媽的瘋了?”王傑希從一堆行星運動軌跡圖裡抬起頭,一大一小兩隻眼睛盯著他看。旁邊的大學生倒了一杯茶,戰戰兢兢地給他遞過去。

“我沒瘋,”喻文州聳聳肩,又重複了一遍,“我想等畢了業,就去波蘭或者奧地利看看。”

王傑希捧起杯子喝了一口,頓了頓又說,“德國佬現在根本不帶腦子,你這是自己往刑場跑。”

喻文州抱起雙臂,“我想知道,最黑的天能是什麼樣子。”

王傑希只是搖頭,一言不發。

“那也沒必要往最大的槍口上撞,”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手指敲著桌子,“好好活著,別忘了你在國內那點不知道還在不在的‘緣分’。”

喻文州不說話了。

接到電報他光想著從此自己是孑然一人,完全把黃少天忘在了腦後。

王傑希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到時候形勢會不會更糟,現在義大利還能一去。衣索比亞那邊眼看就要打贏,我看他們暫時還沒膽在歐洲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