輓歌(4)

孟十一已經很久未給她打電話了,她這一段也沒有與他說話的心情。有一天早晨,她如以往一樣往豬肉上印紫色印籤的時候,她驀然想起,自己所設想的孟十一的形象,怎麼有著紀行舟的影子?這一發現使她的心不由抽搐了一下,渾身冰涼。她是不是還沒有擺脫那段情感生活的陰影,或者說是她正在不知不覺中進入舊生活的樊籠、重蹈覆轍?是不是人的所有情感生活都是重複的?她這樣問自己的時候不寒而慄。她想,如果孟十一不是遠遠地躲在聲音背後,而是像紀行舟一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眼前,他們彼此熱烈地燃燒,孟十一是不是早已在她的心靈中化為一堆灰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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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黃昏同以往一樣,太陽落下去後,先是有一帶粉紅的晚霞像狗舌頭一樣伸出來,後來這晚霞就淺淡了,天色也由藍轉灰了。翁史美在菜地給白菜撣了一些農藥,就回到零作坊點燃兩盞馬燈,提著它們去屠宰間。

當她掛完一盞馬燈,欲掛第二盞的時候,翁史美忽然聽得“咔嚓”一響,一道銳利的光在她眼前一閃。她望見楊生情正舉著照相機對準自己。翁史美不知所措,她後退了一步,這時又是“咔嚓”一聲響,閃光燈在她身上一滑而過。這光使她有遭了狗咬的感覺,分外疼痛。她匆忙地躲在廊柱背後,馬燈被她背在身後,那光多半被遮擋住了。楊生情不動聲色地追逐著她,繼續按動快門。“咔嚓——咔嚓——”的響聲在她聽來就像屠刀切割豬肉的聲音。翁史美沒有做聲,其他的屠夫都停下手中的活,無言地望著她。翁史美從未有過地慌張,她從廊柱又走向屠宰臺,從屠宰臺又走到窗前。無論她走到哪裡,閃光燈都追向哪裡。最後,翁史美才反應過來,把馬燈掛在廊柱上一走了之就能徹底解除尷尬。當她掛馬燈的時候,閃光燈閃現的頻率就更高了,她想如果自己是朵烏雲,就會被這些閃電似的光給擊下傾盆大雨。她掛完馬燈倉皇地逃出屠宰間後,聽見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哭聲,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少年的哭聲,那聲音哀怨悽切、令人揪心。翁史美明白,這是她最後一次見楊生情,他永遠不會出現在零作坊了。翁史美為那哭聲而格外地傷感。

楊生情走了。他帶走了他的照相機和隨身聽,帶走了他拍的那一摞摞照片,帶走了他平素愛用的一把屠刀。王軍說,他是黎明走的,他宰了一夜的豬。他走出零作坊前,獨自坐在屠宰臺上看那兩根廊柱。他抽了三支菸。屠夫們要他跟著李公言的卡車一同走,他執意不肯。他一個人徒步向公路走去了。那時天已微微亮了,田野裡一派露水的清新氣息。走前他從窗前折下一朵葵花,搓掉了圓盤中央附著的那層黃|色顆粒,摳出一粒一粒還未成熟的瓜子往嘴裡扔。他就一邊吃著葵花籽一邊走了。

楊生情留給翁史美的,是貼滿了兩根廊柱上的詩歌。那一行行的詩帶著飛翔的姿態,就像一群一群的飛鳥。翁史美站在詩歌的天空下,不由得頭暈目眩。她有一種彷彿失去了愛子的傷痛之情。楊生情留下的最後一首詩是《輓歌》:

我是這窗前的一朵葵花,

把你當作了我生命中的太陽,

每天只朝著你開。

你笑,

我也笑。

你躲在雲層背後,

我的心便風雨如晦。

有一天,

我看見一隻天狗靠近你,

它吃了你的心——

從此你就變得冷漠,

你的臉不再純潔,

你的笑容不再天真。

曾經美麗而滿懷愛意的你啊,

讓我在屠宰聲中聽見了夜鶯的歌唱。

我曾想,

如果你是屠刀,

將我扎得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