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衣有些高興又覺得難過,猝不及防一把將蕊初摟住,依依懇求:“姐姐別走!香衣的家,就是姐姐的家。”

手中未及擱下的毫筆墨漬亂甩,濺了蕊初一身,也汙了她兩袖。彼此調笑著,心裡都是開心的。

三年裡,香衣從沒想過蕊初真的會走。更沒想到,是大哥親自將她逐出門去。

然而誰又能信大哥是真心的?就連蕊初都不信。她離開時不哭不鬧,眼底浮著淒涼,遺憾地與大哥說:“你心裡,我終究只可同富貴,不得共患難。宋己銳,你真自私吶!”

可香衣覺得大哥一點兒都不自私。甚至於他太過無私,只將自己看作是這老宅的一縷鎮魂,一生都為其束縛禁錮,情感可以犧牲,自己這身軀殼皮囊亦無所惜。

三歲失親,香衣的印象中爹孃的樣子實在很淡很模糊。記事起生活中全部的記憶就是兩位哥哥,再有老管家父子。另外,便是這所失而復得的高門大宅。

那年孝猶在身,破府搜財,三兄妹由老管家領著站在朱漆大門外,無可奈何地目睹債主們將這家中的一應物什,便是後廚一隻糖罐都拿去,彷彿糟了賊匪洗劫一般變得空落落的故園卻仍不得還,叫一根玄鐵鏈子穿起了門環落了鎖。白漆赫然在門上塗抹扎眼的“押”字,明明白白地昭示它已易主。

其時,被摘下的門匾歪歪斜斜躺在宋箴腳邊。他僅無悲無嗔地低頭掠一眼其上的“宋”字,還將懷中啼哭不已的香衣往上託了託,在她耳畔柔聲安撫:“乖,不怕!我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

奇怪,同是三歲,別的事都淡忘,唯有那一幕,唯有大哥的承諾,香衣總是記得。

嘗喟然,家門擔在肩,似無可厚非。可時年大哥也只十二歲,豈非也是孩子?

小孩子對小孩子說承諾,無論如何都顯得悲愴!

可是五年後,一家人真的回來了。

依舊是三兄妹並肩立在朱漆剝落的大門外,老管家許昂狠狠將鏽蝕的鎖釦砸碎,取下封門的鏈條,雙手莊重地推開門扉。樞合低啞地隆隆聲裡,香衣依在大哥身畔激動地想,大哥說什麼都一定會做到。頭頂一片天,大哥是擎天的柱子,不會倒的。

那時候她尚未自流言蜚語中聽得許多真相。大哥自己不會來說,相親相愛的人,誰又肯說?

所以當名義上的嫂嫂進門時,香衣還天真地以為長嫂如母,她隆起的腹中是宋家的希望,是大哥的血脈,自己的又一個親人。

直到孩子死胎落地,大嫂也同時故去,香衣抱著許稔哥哥傷心哭了許久,卻發現二哥不難過,大哥更不難過。整個家裡頭,彷彿只有她在哀悼。

性格從來不似二哥宋箋那樣跋扈,因此聽見冷言冷語裡說大哥為財失氣節,便宜爹也做,搶著當龜公,她氣得很,但不敢問。

又聽說產門是鬼門,一腳在陽一腳踏陰,有命無財,有財無命,官司得找閻羅王打,實在巧妙。香衣將信將疑,仍是不敢問,卻不自覺地對大哥生出了畏懼。

只是碰巧裡聽見二哥同許稔哥哥發洩怒氣,言辭間將大嫂母家的溫州蠶商孔氏貶得一文不值。養女不教、內宅不睦、家風陰詭、草菅人命、借刀殺人,這許多的詞香衣不會寫可都懂,便覺得大嫂可憐,大哥比她還可憐。

返身跑去尋到大哥,還同兒時一般摟著抱著,掛在他脖子上不肯下來。

宋箴初初以為她如常撒個嬌,見她總不說話,哄也不放手,漸漸地,就明白了。

“安安想聽故事嗎?”

香衣搖搖頭。

編撰的童話將俗世粉飾得太過美好,善惡分明,正義必勝,以前香衣會信,如今卻不會了。她依然喜歡小時候聽過的故事,會感動或唏噓,她只是不再需要新的故事,不想逼大哥親口講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