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屠格涅夫開始讀俄國文學的,讀了他的小說的全部中譯本,包括《父與子》、《前夜》、《貴族之家》、《羅亭》、《春潮》、《煙》、《獵人筆記》等,而最使我震動的是中篇小說《初戀》。在那段時間裡,屠格涅夫的少女們成了我的精神伴侶,我傾心於她們既優雅又充滿激情的個性。接著讀托爾斯泰,除《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三鉅著外,還讀了一些中短篇。我當然佩服託翁筆下場面的宏闊和人物的豐富,但是,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的異乎尋常的質樸,他彷彿只是在敘述生活本身,從不刻意營造戲劇性,卻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揭示了人性和生活的真相。我覺得,他筆下性格和經歷各異的男女不論與我多麼不同,都是我可以憑藉自己的內在經驗理解的。我還喜歡他對人生的平實而又深邃的思考,體現了這種思考的人物如列文、彼埃爾都使我感到親切。然後,我又讀陀斯妥耶夫斯基,第一本是《二重人格》,一次去世英家時他拿給我的,接下來讀了《賭徒》、《白痴》、《罪與罰》等。讀陀氏的作品,感覺與讀託翁的全然不同,人物的神經質,場面的驚心動魄,衝突和高潮的密集,使人總是處在心驚肉跳的狀態中,喘不過氣來。世英酷愛陀氏,但我更喜歡託翁。此外,當時我還讀過普希金、萊蒙托夫、岡察洛夫、柯羅連科、果戈理、契訶夫等等。對於我來說,一年級上學期成了不折不扣的俄國文學年。我讀得極快,囫圇吞棗,一天就能夠讀完一厚本。蘇聯的作品也讀,例如高爾基、法捷耶夫、肖洛霍夫。高爾基的回憶錄,尤其是回憶托爾斯泰的那一篇,稱得上絕妙。那是由一些片段組成的,如速寫一樣寥寥幾筆,卻極為傳神地勾畫出了托爾斯泰的凡胎和靈魂的輪廓。除了託翁自己的日記,還沒有誰使我如此真切地瞭解這個血肉之軀的偉人。我還喜歡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它把藝術體驗和欣賞還原成了個人靈魂中的事情。當然也讀了一些西方作品,例如雨果、司湯達、梅里美、德萊塞,但數量相對較少。有一陣,世英在讀易卜生,我也跟著讀了,對於易卜生所揭示的優秀個人面對社會庸眾的孤獨和勇氣深感同情,也很欣賞他的戲劇語言的凝練之美和尖銳的力度。

除了小說,我還經常讀詩。讀什麼詩完全看心情,在不同的心情下,陪伴我的是不同風格的詩人。放在我床頭的有雪萊和海涅,也有馬雅可夫斯基、聶魯達和希克梅特。世英時常翻開戴望舒譯的《洛爾伽詩鈔》朗讀幾句,在一次朗讀之後,他把這本書送給了我。我從這位西班牙民謠詩人那裡第一次領略了純詩的魅力。“不安的少女,你賣的是什麼,要把你的乳房聳起?”“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尋他的聲音。”這些句子既純淨又朦朧,美到了極致。

一年級下學期,世英的情緒處於極度不安之中。他用鋼筆描畫了一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肖像,貼在床邊牆上。他說自己頹廢,並且開始讀有頹廢色彩的作品,例如安德列耶夫的《紅笑》、阿爾志跋餒夫的《沙寧》、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聽了他的盛讚,我也讀了這些書。他還發現了海明威和雷馬克,在他的帶動下,我讀了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老人與海》和一些中短篇,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凱旋門》等。海明威的語言藝術使我耳目一新,但我那時候還不能真正體會他的革命性,更喜歡保留了較多傳統手法的雷馬克。世英的這些書都不像是他父親收藏的,大約是他自己從舊書店淘來的。當時有少量西方現代派作品被翻譯過來,用內部發行的方式出版,一定級別的幹部才有資格買,世英常常帶到學校裡來。我也蹭讀了幾本,記得其中有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荒誕派劇本《等待戈多》、《椅子》。愛倫堡也是世英喜歡的作家,由於被視為修正主義者,其後期作品也是內部發行的,世英當時已讀《人,歲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