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沒有的!”

二十八

這其實就有點兒問題了:根本沒有的東西如何威脅人?根本沒有,何至於這麼著急上火地說它沒有?顯然是有點兒什麼,不一定有形,但確乎在影響我們。並非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存在,你能撞見誰的夢嗎?或者摸一摸誰的幻想?神,在被猜想之時誕生,在被描畫的時候存在,在兩種相反的信奉中同樣施展其影響。

信其有者,為人的行為找到了終極評判乃至獎懲的可能,因而為人性找到了法律之外的監督。比如說警察照看不到的地方,惡念也有管束。當然,弄不好也會為專制者提供方便,強徒也會祭起神明。

信其無者則為人的為所欲為鋪開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終於降臨,但種種惡念也隨之解放,有恃無恐。但這也並不就能預防專制,亂世英雄大權獨握,神俗都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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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 1…8

二十九

說白了,作惡者更傾向於靈魂的無。死即是一切的結束,惡行便告輕鬆。於此他們倒似乎勇敢,寧可承擔起死後的虛無,但其實這裡面掩藏著潛逃的顫慄,即對其所作所為不敢負責。這很像是矇騙了裁判的犯規者,事後會寬慰有加地告訴你:比賽已經結束,錄影並不算數。

人死後靈魂依然存在,是人類高貴的猜想,就像藝術,在科學無言以對的時候,在神秘難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顧不周的地方,為自己填寫下美的志願,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為自己許下誠的諾言。

但是惡行出現了。惡行警覺地發現,若讓那高貴的猜想包圍,形勢明顯不妙。幸虧靈魂不死難於證實,這不是個好訊息麼?惡行於是看中“證實”二字,慌不擇路地拉扯上科學——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向那高貴的猜想發難。但是匆忙中它聽差了,靈魂不死的難於證實並不見得對它是個好訊息,那只是說,科學在這個問題上持棄權態度。科學明白:靈魂的問題從來就在信仰的領域,“證實”與“證偽”都是外行話。

三十

可什麼是惡呢?有時候善意會做成壞事,歹念碰巧了竟符合義舉。這樣的時候善惡可怎麼評斷,靈魂又據何獎懲?以效果論嗎,有法律在,其他標準最好都別插嘴。以動機論嗎,可是除了自己,誰又吃得準誰一定是怎麼想的?所以,良心的審判,註定的,審判者和被審判者都只能是自己。這就難了,自我的審判以什麼作標準呢?除非是信仰!或者你心裡早有著一種善惡標準,或者你就得費些思索去尋找它。這標準的高低姑且不論,但必超乎於法律之外,必非他人可以代勞,那是你自己的事,是靈魂獨對神的傾訴、懺悔和討教。這標準碰巧了也可能符合科學,但若不巧,你的煩憂恰恰是科學的盲區呢?便只好在思之所極的空茫處,為自己選擇一種正義,樹立一份信心。這選擇與樹立的發生,便可視為神的顯現。這便是信仰了,無需實證卻可以堅守。

善惡的標準,可以永久地增補、修正,可以像對待幸福那樣,做永久的追尋。怕只怕人的心裡不設這樣的標準,拆除這樣的信守,沒有這樣的法庭也不打算去尋找它,同時快樂地宣揚這才是人性的復歸。

三十一

不過麻煩並沒有完:倘那選擇與樹立完全由著自己說了算,事情豈不荒唐?豈不等於還是沒有標準?豈不等於可以為所欲為、自做神明?一家一面旗,都說自己替天行道,冷戰熱戰於是不亦樂乎,神明與神明的戰爭並不見得比群毆來得文明。

所以必有一個問題:神到底在哪兒?神到底負責什麼事?

所以必有一種回答:神永遠不是人,誰也別想冒充他。神拒絕“我們”,並不站在哪一家的戰壕裡。神,甚至是與所有的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