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故事,也是不稱職的父母和受損害的子女的故事。

父親安斯·本德倫一輩子要人侍候,一半是無病裝病,一半是騙子,一半是寄生蟲,一半是猛禽,鼓弄其如簧之舌擺佈別人(不論是子女、是朋友、還是陌生人),自己則無所事事,坐享其成。埃迪比安斯有精力,不像他那麼無賴,可是她憤世嫉俗到了喪失鬥志的地步。她看透了自己的嚮往和生活所予以她的一切兩者之間的差距;借用她父親的一句格言:“活就是為死作好準備”,因此把幻滅不僅當作一種解釋的工具,也當成動機。

安斯和埃迪刻下的傷痕很深。本德倫家的子女和康普生家一樣,被家庭的小圈子牢牢捆在一起。凱什和達爾不與家庭以外的人往來。杜威·德爾懷孕後,讓達爾“介入我和萊夫之間”。朱厄爾作出犧牲,自己買下一匹馬以後又把馬賣掉,為了讓一家人繼續前行。當然,他願意這樣做,但是,他的犧牲和凱什一樣,只是為了滿足母親的自私願望和父親的自私需要。小說的結局是:母親得到了自己選中的墓地,父親得到了一個新老婆和一副新的假牙。而沒有一個子女從這個把他們拴在一起的家庭中得到應有的扶持。在家庭這個圈子裡,每個孩子又是一個小圈子,這些圈子貌合神離。這樣,我們在這家人身上看到另一種緊張,不同於小說的強調延續的情節和強調破碎的形式之間的緊張。和整個社會一樣,家庭只能約束成員、但不能維繫成員。

問題出在家庭的中心上:父母治家無方,沒有愛,當然也不能以禮與愛教育子女。

本德倫家的子女們受到無愛可言的管束,自然變得要麼發育受阻,像凱什、杜威·德爾和瓦達曼;要麼惶惑苦惱,像達爾和朱厄爾。達爾愛杜威·德爾,既有自戀的味道也有亂倫的味道。他恨朱厄爾,朱厄爾也恨他,最終發展為兩人爭相佔有並處理母親的遺體。朱厄爾得到母親的遺體,乘勝追擊解決了達爾。埋葬母親以後,隨即策劃把達爾監禁起來。這些陰謀詭計揭穿一個事實:埃迪出世以前,孩子們早已成了孤兒。這不僅僅指婚外戀的私生子朱厄爾,不僅指安斯沒當好父親和丈夫;對這些子女來說,父母夫妻這兩種最基本的倫常關係都是不可靠的。特別是,我們從達爾身上看到生而無母的惡果,在朱厄爾身上看到生而無父的惡果。達爾說:“我不能愛母親,因為我沒有母親。”後來又說:“朱厄爾,你的母親是匹馬,可是你沒有爸。”達爾和朱厄爾二人表現了一些顯然起互補作用的特點。達爾老是為沒有母親而苦惱,變得內心豐盛,有直覺,富想象,外表柔順,說話轉彎抹角,屬於福克納小說中同陰柔之氣相聯絡的品質。朱厄爾的父親是個問號,因此他變得內心貧乏而理智,外表直爽、強硬、活躍,屬於福克納小說中同陽剛之氣相聯絡的品質。透過達爾,我們看到漫無邊際帶來的危險,他害怕死於分崩離析;在朱厄爾身上,我們看到界限僵固的危險,不容異己,必然造成貧困。

福克納寫完《我彌留之際》,立即寄給“(哈爾)史密斯,信上告訴他,我成敗在此一舉。”幾個月後,又宣告自己是在“6 個星期內一氣寫成的,一字未易”。

這一宣告前後兩個半句都會引起誤解(尤其是後半句),但是都說明一些有關此書的極其重要的情況,綜合起來可以看出福克納何以對於成功信心十足。首先,寫作速度之快,1929 年10 月29 日動筆,12 月11 日寫完。1930 年1 月12 日已完成修訂過的打字稿。第二,雖然改過一兩個名字、幾行文字,用詞改得多些,但是比以前任何時候改動得少,手稿十分乾淨,即使是一部簡單而老一套的小說,這樣乾淨的手稿也屬少見;對於一部試驗性質而且情節複雜的小說來說,這樣整潔的手稿實在令人驚異。要改動的早就改了,許多頁上只有一二處小小的改動。脫稿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