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冷自心底裡滲出,在靜寂中,他忽然明白,亡靈與生者的交流其實不必藉助任何形式,不需要聲音或者形象作為載體,那是無情的庸人們的臆想。對於切膚相親者來說,亡靈的感應可以直抵內心,在無言中已經完成了一次徹底的瞭解。

母親死了,可是母親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麼會忘呢?老更夫已經瑟縮在樓簷下睡著了,可是這時候忽然翻了一個身,含糊地噫語著:“大福晉來了,給大福晉請安。”每個人都沒有忘記大福晉,自己更不會忘記!殺母之仇,奪位之恨,天底下還有什麼樣的仇恨可以比這更強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著,等待有一天可以打敗皇太極,將他踏在腳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寢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來已經決定假那察哈爾女子之手提前結束皇太極的狗命,自己卻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個偷襲的女子,親手從她的劍下救了他,救了那個與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間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著當年的大貝勒、如今的禮親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遠的仇恨。同時,也想起了母親赴死前夜對代善的表白。他們默默相擁的姿態,在許多年後,仍然鮮明地鐫刻於他疼痛的記憶中,成為愛情的象徵。沒有一種愛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絕望,更徹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親與代善,成為全世界最相愛相知的兩個人。當他們相擁,他們的心靈便穿透所有的束縛自由地走到一起,毫無間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親的死有了一種崇高的美,也是母親的死使那沉默的愛從此永恆。

那以後,他對代善便一直有種奇特的親暱,他不僅僅是把他看做長兄的,更將他視為了父親。他痛恨害死母親的父皇奴爾哈赤,卻將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裡悄悄給了代善。只是這種特別的感情,是代善所並不知曉的。

然而代善,他或許不是一個勇敢的情人,坦率的親王,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盡職的兄長。這許多年來,他記著大福晉臨終的託囑,默默擔負起照顧她三位遺孤的責任,並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幫他們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極奪位之後,未必沒有想過要對自己一度的對手趕盡殺絕,可是因為代善的一味退讓和小心斡旋,終使他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這份舊債忘記了,反而以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異心,並且很慷慨地為三位兄弟授封和碩親王。因此,與其說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說是皇太極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險的暗流。

但是無論怎麼說,代善覺得自己總算是對得起冤死的大福晉了,沒有辜負她對自己沉默的情懷。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個忠實的麥田稻草人那樣,盡職盡責地守望著在他眼中永遠長不大的三個孤兒,在每個可能的機會里尋找著可以幫助他們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詳細地落實了嘉獎多爾袞的方案後,本能地抬頭望過去,卻意外地為多爾袞眼中那灼熱的晶光所刺傷。那眼光中,寫滿的不是驕傲,不是榮譽,而是刻骨的仇恨與自責。

他立刻讀懂了那眼中的含義。天哪!原來這孩子在後悔,後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記著母親的仇恨。他已經快要被那仇恨燒燬了。這麼多年來,這孩子只是默默地練功,每一次上戰場都衝鋒在前,不留餘地,立下戰功無數。沒有人懷疑他不是皇太極最忠實的兄弟,最英勇的戰士。卻沒有人想到,原來他英勇的動力不是榮譽,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樣拼命,是要藉此消耗積鬱在心中的狂熱的恨。上陣殺敵,竟是他用以調整心境的最佳發洩。他因為這恨而變得精明無比,卻又因為精明無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這是怎樣的一個怪圈啊!

代善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