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既趕緊道:“總管說的是官府下鄉,秋池兄說的是族田分戶,以臣所見,這兩樁確有生亂之處,但都不及臣要說的一樁事緊要。”

他停下來,略略整理思緒,再沉聲道出兩字:“漕賦!”

嘉定城北,羅店鎮黃家村,那十多個自山東逃難來的男女暫時歇在村裡的磨坊裡。洗了臉面,換了身乾淨衣服,大姑娘如仙女一般,閃得整村都亮堂了不少。她拉著村裡的婦人道家常,老頭漢子們都藉故在一邊蹭著,就覺偷偷看到個側臉,已是滿心舒爽。

當大姑娘跟婦人們聊到生計時,男人們也終於有了機會搭腔。

“還要收漕賦啊?俺們就是被漕賦害破了家,再遇上了兵災,這才朝南逃荒來的。”

大姑娘自稱姓米,喚作米五娘,說到漕賦,一臉痛恨,村人們頓時覺得這米五娘就是自己家裡人一般,無比親切。

之前招呼村人給這些難民湊雜糧的許三搖頭道:“收了幾百年的漕賦,哪能一下就不收了呢?天底下沒這種好事。”

米五娘眨巴著大眼睛,似乎不甘夢想破滅,繼續道:“就算還收漕賦,可聽人說,聖道皇帝仁德,減了六七成田賦丁銀,日子怎麼也該好過一些呀。”

許三苦笑道:“漕賦不是改折色了嗎?江南這邊的糧商可比你們山東的狠多了,咱們的糧食根本賣不出價。”

米五娘傷心地道:“還以為江南換了皇帝,就能有好日子過了呢。”

許三一臉認命的坦然:“皇上是好皇上,興許是下面人沒變,咱們運道不好,張制臺那種清官再遇不到了。”

米五娘似乎有口無心地道:“清官老爺也指不上,真盼著救苦救難的菩薩能下凡……”

許三點頭道:“是啊,就盼著菩薩下凡,讓咱們糧食能賣出好價,對付得了漕賦。”

屋子裡響起哭聲,許三的婆娘出屋招呼著許三,說兒子是不是得病了,許三再沒了聽米五娘脆亮嗓音,偷瞄她白皙臉蛋的心思,急急奔進屋裡去。

看著他的背影,米五娘嘴角掛起不知道是憐憫還是不屑的弧線。

龍門江南行營正堂裡,聽宋既說到“漕賦”兩字,眾人神色各異,李方膺是不忍,劉興純面帶不甘,李肆卻是緊縮眉頭。

“此事在蘇州就議過了,現在是有了什麼變化嗎?”

李肆可沒忽略這事,嚴格說,五年前跟雍正訂立《滸墅和約》的時候,他就在這事上下了不小心力。如今這局面,雖不是他主動推動,至少也是袖手旁觀,清清楚楚看著事情一步步演變至今的。

漕糧、加耗、漕項,加在一起,就是漕賦。

清承明制,視漕運為“天庾正供”,在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和山東八省徵漕糧,經運河北輸。總額為四百萬石,算上加耗,徵糧實際接近六百萬石。還不止糧,漕賦也包括銀子。對糧戶來說,正賦一石額,就意味著兩石乃至更多的負擔。

收漕賦如收田賦,自然免不了雜項加派,成了陋規。李肆前世歷史裡,滿清在漕賦上有過三次大的加賦,都是將雜派轉為正賦,然後再生雜派,繼續轉正賦這個老套路。

早在五年前,英華圖謀江南時,就有無數人獻策說,以水師斷漕運,江南不戰而下,滿清也要失命脈而亡。

這些意見都被李肆和朝堂以冷處理的方式壓下了,這幾年來,南北交鋒,面上都沒動過漕運,在一般人看來委實奇怪,甚至有人評判李肆目中無漕,見識還不如三歲小兒。

面上沒動,面下卻是一篇既大又深的文章。李肆眼中怎麼可能無漕?他不止眼中有漕,心中更有漕,還埋得特別深。在他前世歷史裡,鴉片戰爭時,道光為何那麼俐落地就低頭認輸?就因為英軍攻佔鎮江,封鎖了漕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