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去,去浸一浸枯燥的身子。

別處的人以海為游泳池,而上海人則以游泳池為海。

以下這個具有一點“上海性”的故事,就發生在一個“上海人的海”裡。

這是一個仲夏天氣的下午,兩點鐘左右,太陽照在一座游泳池上,它似乎準備把強烈的光線,努力穿入於水底。但結果,卻把一方漣漪的水面,打擊成了一片片活動的碎玻璃片。在這綠得發藍的碎玻璃片之中,有許多人,正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在活潑地游泳,很像一座龐大的魚箱;畜養著許多龐大的五彩熱帶魚。

這游泳池的周圍,三面都環繞著木屋,成一馬蹄鐵形,馬蹄鐵的兩邊,分列於池子的左右,式樣像是兩艘船。這兩帶狹長的屋子,卻是兩座看臺。室內的佈置,略如小規模的茶室,其中準備著茶點與飲料,可供參觀者與游泳者的憩坐。從這裡的窗子裡憑欄外望,可以把那片廣大的池面,整個吸收進視線之內,來欣賞那些熱帶魚。

這時候,左邊的看臺上,正有兩個青年,一男一女,據坐著靠窗的一處座位,一面參觀游泳,一面在靜靜地談話。

男的那個,模樣似乎很瘦怯,頭髮梳得相當光亮,雖在盛夏季節,也不讓汗液破壞他的整潔,他的面貌,不失為國產式的俊秀;可是他的眼珠卻顯得疲憊而無神,尤其眼眶之間,隱隱露著兩圈黑暈,這表示他平時的私生活,許是不很嚴肅的一個。

這男子的年齡,約莫在二十五歲以上。穿著翻領的襯衫。他的一件白嗶嘰的上裝,臨時掛在椅子背上。另有一個帶來的紙包,包著一件衣服還不知是什麼,放在座位的邊上。

那個女伴的年齡,好像比他更輕一點。身材很嬌小,但線條卻相當健美。她的臉上,不施一點脂粉,可是紅白分明,並不讓那些三花牌之類的化妝物品,予她以任何威脅。這女子的眼神很嫵媚,在水一般的晶瑩澄澈之中,不時透露沉思的樣子。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白色的sharkskin的女翻領上衣。柔白的頸項間露出一段絕細的金鍊;她這女孩式的裝束,完全顯示了一種素淨的美。

這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粗粗看去,可能被認為一對很美滿的情侶。只是二人之間,一個非常康健,而一個卻帶點病態,這是顯著的不同。

這時女的那個,身子斜倚著窗欄,正以一種近乎惆悵的眼光,凝望著那片池水。她對於游泳,似乎感到甚大的興趣,那個男子,卻在向她說:“我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你。”

“我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你。”這女子帶點小孩子學舌的口氣。

“尤其想不到的,是在電影院門口。”男子努力地在他的口氣裡顯示出興奮。

“這就不對。”女的笑笑說,“我可以告訴你,除了在大華門口,你恐怕永遠無法遇到我。”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麼喜歡看電影。”男的說。

“那也不一定是喜歡看電影。”女的皺皺眉,“實在的說,一切應有的權利,都被剝奪盡了,而看電影,卻是剩餘的可憐權利之一,於是乎這家‘大華’成了我的遁世的樂園。”

“你為什麼只提到‘大華’,而並不說起別家電影院?”

“這是我近來養成的一個習慣,走慣了一家,就不想再走第二家。一來,或許是因為這一家電影院,是距離我家最近的一家。二來,卻因為我最喜歡看米高美的作品。”她把眼光望著窗外的遠處。接著她又收回她的視線:“並且,我還養成了一種奇怪的習性:每次換新片,我要揀中第一天的第一場上就出來看。如果趕不上這個指定的機會,無論是怎樣的好片,我也把它放棄了。你看,這個脾氣,不是也有點奇怪麼?”

“固執、性急,這都是你過去的性情。你竟一點也沒有改變你以前的作風。”這男子搖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