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地一顫,雨過天青色的茶盞中茶湯搖曳,險險地未潑出來。他放下茶盞,垂首道:“臣年歲漸長,只恐誤了長公主。”

“杜卿正當盛壯,又何出此言。”李世民眉頭微蹙,放下茶盞的手顯然有七八分的生硬,精細瓷具在梨木的案面上發出沉重的“咯嘣”聲,彷彿在殿中漾出一圈迴音來。“想是七娘有甚麼說辭?難不成她不妻不妾的身份。還能蓋過天家女兒去?”

杜如晦慌忙起身從低案後頭走出,端端正正地伏地叩道:“臣不敢,七娘亦不敢。實是臣受寵若驚,長公主高貴,恐……恐辱沒了長公主。聖上賜婚,臣自是不勝欣喜,亦能體察聖上待臣之重。望臣之切……”

他的鼻尖幾乎擦到地下的寶相花紋的青磚。雕花之間細微的鐫紋也瞧得清清楚楚,額角的一滴汗滴落到青磚的紋路上,微弱的“啪嗒”聲清晰可聞。杜如晦終是閉上了眼,木知木覺地張口道:“臣必當躬親慎行,盡心竭力,還望聖上寬宥些時日。好教臣下悉心備辦,全禮敬迎長公主。”

“躬親慎行。盡心竭力……”李世民縱聲大笑起來,“這原是家事一樁,也要當作朝政差事來辦麼?克明且安心,長慶性子和順大度。總不至委屈了七娘。”他身側的內監亦跟著掩口笑了數聲,整個萬春殿的空氣瞬時化凍,也不知是從哪處來的喜氣迅速地瀰漫在殿內。

杜如晦身子僵直地在地下伏了許久。終是暗暗長嘆一聲,起身再拜。謝過這一份隆恩。再與連聲道賀喜的內監逶迤虛應了幾句,也不知是如何拜辭過天子,亦不知是如何走出的萬春殿,只知跟著掌燈的內監一步一步地朝外走。

李世民望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一點點隱沒在殿外的黑暗中,不知為何笑了一聲,笑聲淡薄透涼,萬春殿中尚未及褪去的喜氣瞬時一掃而空。“幸而他還不算糊塗。”

“陛下聖明,以長公主之尊,下嫁於他,怎還敢辭。”隨侍的內監跟著笑了笑,如釋重負道:“老奴方才也很是替蔡國公捏了把汗。倘或他一時想不明白,或顧念著顧夫人……”

“由不得他。”李世民篤定道:“長孫一族在朝中盤根錯節,長孫無忌雖已不在要職,到底根基深厚著,那些人都眼巴巴地望著皇后,自古外戚誤國猛於虎。杜氏族人在朝中並不多,牽連甚少,克明為人又方正,扶助他成勢方能掣肘長孫氏,故他必定要娶了長慶,站在我李家門中,培植起李家一脈的權勢來,才能教朕安心。”

“奴婢聽聞,蔡國公與夫人情深意篤,只怕顧夫人那邊……”

李世民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顧氏一介婦人罷了,要處置個無品無階婦人,有何難?”

內監不由暗暗縮了縮脖子,連同舌尖上那句“顧夫人畢竟是英華夫人的親姊”,一併縮了回去。身在天家,何其狠絕,莫說只是個外臣的夫人,便是親兄弟不也砍了個乾淨麼?

引路的內監將杜如晦送出承天門,與之別過,他方才意識到已出了內苑。站定了回望暗色中巍峨輝煌的太極殿,再仰脖望望頭頂巨石砌就的承天門,杜如晦幽涼苦笑數聲,好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決絕地扭轉過身子,大步往宮門外走去。杜齊見他終得出來,忙牽馬上前,“阿郎……”

“你暫不必隨我歸府。”杜如晦抬手打斷他的話,“拿了我的令符,往東市安順堂去一趟,即刻帶了趙蒼過府一敘,要有人問起,邊說是府中內眷起了急症,求趙醫士診看的。”

杜齊領命催馬而去,杜如晦自跨上馬回永興坊不提。

長安城潤過兩場春雨,氣候漸向夏日裡走去,萬物都浸潤在和暖的空氣中,攥著勁地生長,連帶田間的蝗蟲也長勢極好,才冒了頭的幼嫩青苗皆被啃食了個乾淨,無苗可啃的蝗蟲開始四散著往城中來,街邊好些草葉間不時蹦出一兩隻青色幼蝗,巨石磨平的朱雀大道地面亦稀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