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人在平靜的時刻想到往日的歡愉,突然失聲發出歡欣的感嘆。

但是我聽過許多自然之聲,總沒有這一次在竹林裡感受到那麼深刻的聲音。原來在自然裡所有的聲音都是獨奏,再美的聲音也僅彈動我們的心絃,可是竹林的交響整個包圍了我,像是百人的交響樂團剛開始演奏的第一個緊密響動的音符,那時候我才真正知道,為什麼中國許多樂器都是竹子製成的,因為沒有一種自然的植物能發出像竹子那樣清脆、悠遠、綿長的聲音。

可惜的是我並沒有能錄下竹子的聲音,後來我去了幾次,不是無雨,就是無風,或者有風有雨卻不像原來配合得那麼好。我瞭解到,原來要聽上好的自然聲音仍是要有福分的,它的變化無窮,是每一刻全不相同,如果沒有風,竹子只是竹於,有了風,竹於才變成音樂,而有風有雨,正好能讓竹子摩擦生籟,竹子才成為交響樂。

失去對自然聲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當有人說〃風景美得像一幅畫〃時,境界便低了,因為畫是靜的,自然的風景是活的、動的;而除了目視,自然還提供各種聲音,這種雙重的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創造的境界。世上有無數藝術家,全是從自然中吸取靈感,但再好的藝術家,總無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為自然是有聲音有畫面,還是活的,時刻都在變化的,這些全是藝術達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藝術一定有個結局。自然是沒有結局的,明白了這一點,藝術家就難免興起〃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繪下長江萬里圖令人動容,但永遠不如長江的真情實景令人感動;人能錄下蟬的鳴唱,但永遠不能代替看美麗的蟬在樹梢唱出動人的歌聲。

那一天,我在竹林裡聽到竹子隨風吹笛,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陽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經停了,我卻好像經過一場心靈的沐浴,把塵俗都洗去了。

我感覺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沒有自暴自棄的理由。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秋聲一片

生活在都市的人,愈來愈不瞭解季節了。

我們不能像在兒時的鄉下,看到滿地野花怒放,而嗅到春風的訊息;也不能在夜裡的庭院,看揮扇乘涼的老人,感受到夏夜的樂趣;更不能在東北季風來臨前,做最後一次出海的航行捕魚,而知道秋季將盡。

都市就是這樣的,夏夜裡我們坐在冷氣房子裡,遠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幾疑是秋天;冬寒的時候,我們走過聚集的花市,還以為春天正盛。然後我們慢慢迷惑了、迷失了,季節對我們已失去了意義,因為在都市裡的工作是沒有季節的。

前幾天,一位朋友來訪,興沖沖的告訴我:〃秋天到了,你知不知道?〃他突來的問話使我大吃一驚,後來打聽清楚,才知道他秋天的訊息來自市場,他到市場去買菜,看到市場裡的蟹兒全黃了,才驚覺到秋天已至,不禁令我啞然失笑;對〃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鴨子來說,要是知道人是從市場知道秋天,恐怕也要笑吧。

古人是怎麼樣知道秋天的呢?

我記得宋朝的詞人蔣捷寫過一首聲聲慢,題名就是〃秋聲〃:

黃花深巷,

紅花低窗,

淒涼一片秋聲,

豆雨聲來,

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

麗譙門不鎖更聲。

故人遠,

問誰搖玉佩,

簷底鈴聲。

彩角聲隨月墮,

漸連營馬動,

四起茄聲。

閃爍鄰燈,

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

碎噥噥多少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