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的中宵靜靜的。

——易斂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經於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戰火中已被摧毀,此後一直未能重建。城邊有池,本是備來滅火的,這時夜暗池黑,疏星碎濺。

城中人本不多,這時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為這亂世裡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這一睡,是造物對人無多的恩贈吧?人生的碎片枝枝椏椏地扎入夢裡,在夢裡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壓的生之慾望卻藉這一睡慢慢復活過來,好讓明天可以勉強拼合起一個還算完整的生。

——生著去承受那一場場人生中難奈的勞乏與疲重。

睡著的人是有福的。

易斂獨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風吹過山野閒崗,他窸窣的衫拂過淮南的亂石勁草,試著煎洗去心裡的那些瑣務紛繁。

——如果沒有這一番沉斂自省的功夫,怕沒有人能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圖存吧?易斂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覺一天一天下來,自己內心的世界也漸如這亂石野草般蕪雜難平了。好在人生中總還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將你超拔援引。他在心裡想起一個人——有一種人你於稠人廣眾中一剔眉間就會不由將之遙思懸想。但只有這樣的夜,這樣的郊外,你單影長衫,處身於碎星亂野之間,才會細緻地感覺到他的眉眼。

夜靜靜的,易斂衣飄眉止,心若吟哦。一種思緒漸漸已牽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間。

他從懷中掏出了兩個杯子:一隻新杯,一箇舊盞。他把兩隻杯子對放於地,彷彿籌劃就一副對酌的姿態。

“兩人對酌山花開”——易斂學過畫,所坐之處頗有格局。那兩個杯子於亂石枯草間這麼一放,一句詩就似在杯子間跳了出來:

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復一杯。

——記憶裡彼此也曾就那麼舉杯相對。記憶裡兩個人於數杯朦朧後,那山花不管在多蕭索的冬野裡也會次第爛熳……

易斂忽眉頭一皺,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頗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飛煙。這是習練‘煙火縱’之術的人在平時也收斂不盡的異態。

易斂一回頭,凝目道:“庾兄?”

那人點點頭。

來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他與易斂雖為道義之交,但兩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機會見面。

庾不信盜匪出身,於紹興六年,心傷亂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業濟世助人,獨創‘落拓盟’嘯聚蘇北。他為人俠義,是易斂所資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勢力中蘇北一支當家的首腦,卻也是一向所需資助最少的。

只聽他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擾易先生獨處了。但事態緊急,我得稼穡兄飛鴿傳書,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飛馬趕了過來。”

易斂微微一嘆,定了定神,仔細思量了下近日周遭局勢,已猜到庾不信來意何在。頓了下,他才問:“袁老大已經對蘇北動上手了?”

庾不信一嘆點頭。

他佩服的就是易斂但有所料,無不中的的智慧。

——易杯酒久已從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龍因不忿駱寒突然出手,擾亂江南,引起江湖反亂,故爾提師鎮江,勢迫淮上,欲逼駱寒出面。

而淮上勢力,最靠南面的、與緹騎隔江相望的就屬‘落拓盟’了。當然也是他們最先當袁老大的鋒鏑之所向。

易斂任一身舊白的衣袍委地,他的脖頸是微揚的。只聽他沉吟道:“淮上之盟無南渡,緹騎之旅不過江——他袁辰龍真的要翻臉嗎?”

庾不通道:“這也怪不得他。自弧劍一現,擾亂他多年苦就之局,他在江南所受壓力必然極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對他不滿,連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聞風而動。我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