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當年他娘粗暴打在明明臉上的一耳光,打定了主意給女兒雪恥。所以,這些年他得到的都是懸念。只知道明明隨著舞蹈團登臺演出,走遍了全世界的大埠頭,見慣了大世面,連家裡的陳設都翻了一新,卻無從得知她的聯絡方式。母親卻當著明明的面,從錢包裡掏出珍藏的一疊紙片來,上頭的藍墨水筆跡,俊秀的小楷,不須辨認,是鐫在年華里的。他的地址,宿舍電話,電子郵箱,手機號碼,一共七張紙片,他每年都來一二趟,每一回都詳細地留下他的聯絡方式和住址。譬如,宿舍換了樓號,集體電話號碼換成單人傳呼機號碼,傳呼號又不用了,改成手機號。他一回一回,在明明媽媽的冷臉冷茶前,抽出鋼筆在紙上書寫一筆一畫,認認真真。明明有一天終歸要回來的,回來了她媽媽終歸要告訴她的。他們當年就沒有分過手,他終歸是在著的、明明翻著那幾張紙片,再時過境遷,往事成灰,再心猿意馬,此情不再,心裡也劇烈地痛了起來:他們少年時的那點舊夢,他一定還耿耿於懷的銘記在心上。她在世面上打滾了一圈,經歷過許多綺麗繁華,抬起手腕看看手錶上的時間,不過是過去了三四年,她少女時的初戀情人,如今風華正茂。他住的地方,原來就在海淀區學院路,離她根本不遠,抬腳半個小時也就到了。然而,他們之間,隔得何止是音訊不通的四年時光?何止是積年宿怨?分明,是天塹!

月明蕎麥花如雪(17)

母親說:“你給他打個電話吧。可憐這幾年他的一片誠心,你就見他一面吧。就算只是個鄉親,都在那麼老遠的京城,將來也互相有個照應。”她是老法的婦道人家,總是仁心仁意的,不明白都市人人之間的遙遠。然而,明明始終沒有撥打他的電話,他們之間,不是一個電話可以重新續上的。

日子又恢復到從前,那些漫長、雷同、寧靜如河流底部的日子。夜晚睡覺的時候,她睡在母親的腳邊,將她的雙腳,緊緊樓在懷裡。燒飯的時候,母親洗菜,明明幫她打水,母親站在鍋前炒菜,明明則在灶下,遞柴火,火光溫暖地映著她的臉,米飯熟了,砂鍋滾了,香味噗出來,明*裡很恬靜。她和母親一起去菜園裡栽冬菜,一切和兒時一樣。微小的小世界,孤兒寡母,悽婉的溫柔,相依為命。

落雪的一天,清晨望出去的河面、屋瓦,原野,都落了薄薄的一層雪。伸手碰出去的什麼都是硬硬的冷和凍。明明起了床便蜷縮在火塘前,守著新炭的火力一點點炙熱起來。母親瘦瘦的,在寒天裡象一隻長腿的鶴,屋裡屋外攢進攢出,忙著開門的七件事。突然,她在外頭和人招呼,說著:“你何時回家來的?放假這麼晚麼?我家明明早就放假了。她如今也做讀書郎呢!”

她一句一句寒暄著,難得地喜洋洋的,並不著急請客人進屋,明明聽著,後頸的血一點點熱起來,她聽明白了:是她的故人。

是那個男孩子!他放假回家,照例地,又來明明家大大方方地問候明明媽媽,也照例滿懷希望地,想著明明今年一定會回家過年。

一直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一定是窘了,也懵住了,沒想到希望兌現成驚喜,兌現得那麼滿,那麼實在。媽媽將少年讓了進來,他高大的身影一瞬間遮住了門檻,明明回過頭,看著光將他整個人剪出一個輪廓。那男孩清亮地叫了一聲:“明明!”

隔著三四年的不見,她的臉,她的整個人,都長成了粉雕玉琢的玉人。比及少女時的她留在他記憶裡的輕盈,多了一層肉肉的豐盈。她那時候,是個冷冰冰的少女,過度的自尊、自卑。那些矛盾調和,捉弄著